微波炉运行正常但有嗡嗡响声(微波炉嗡嗡响声音很大是什么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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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家电维修微波炉更新时间:2022-01-21 03:25:25

第1章

阳光透过厚厚的霾得以苟延残喘,天色灰暗得像是一块很多年没擦的玻璃。

谢昳刚回国就撞上了北京的初秋,雾霾大,风大,擦再好的面霜都不顶用。

还很无聊。

她坐在星巴克外头的藤椅上,划动着国内的联系人列表。出国五年,当年的发小和同学都淡了联系,翻了两遍竟然都没找到能陪她出来浪的人。

新中关附近,商场写字楼此起彼伏,来来往往的人群行色匆忙,然而绝大多数人在路过星巴克的时候都会忍不住让视线停留一秒——年轻女孩子身材高挑,面容精致,一头冷清的烟灰色长发随意披散。柔软的米色羊毛裙配黑色过膝靴,大大的墨镜推到发顶,那长眉一皱,整张脸立刻生动起来。

北京这么大的城市,时髦又好看的女人很多,但这么漂亮的,还是少见。偏偏这美女一脸厌世又不羁,脸上的神情,像极了一个高高在上的公主。

谢昳似乎很习惯这样的回头率,喝口咖啡,旁若无人地玩起了自拍。做作的假笑憋到一半,手机忽然震动起来——是刚结完婚在度蜜月的韩寻舟。

她接起来,一只手漫不经心地玩着指甲上的水钻:“怎么,罗马不好玩,还是你家贺律师不解风情?还有空给我打电话。”

电话那头的韩寻舟翻了个白眼,语速超快:“我说sunny大人,您呐好歹是个知名时尚博主,敢情不刷微博的吗?江泽予那个死男人,见天的上热搜,这回上了个时代周刊采访,白霍(瞎扯)什么玩意儿,你快去看,我一会儿再给你打。”

韩寻舟生气的时候,京腔尤其重,一开口像个说相声的,不过这一次谢昳没顾得上笑她。

指尖忽然传来一阵木木的疼痛,她循着痛意低头,发现食指的指甲被她按断了一半,连带着撕开了一角皮肉。伤口被北京秋天这夹着满满烟尘的冷风一吹,疼得发涩。

谢昳不耐烦地拿了张托盘上的餐巾纸包住,鲜血洇出,染湿了半个星巴克logo。

她垂眸坐了片刻,点开韩寻舟发来的链接。

画面第一帧就是男人那张轮廓分明的脸,背景大概是他自己家的书房。采访环境看起来很轻松,他穿一件驼色的套头羊绒衫,头发没有像上次上时代杂志封面那样梳得一丝不苟,微乱的刘海显得整个人英俊又年轻。

谢昳按了暂停,她伸出那根用纸巾包得胖乎乎的手,戳在男人的脸上。指甲的断裂面和屏幕挤压,鲜血不断溢出,疼痛感从指尖迅速传递到大脑皮层。她疼得倒吸了口冷气,暗骂了一句,点了继续。

采访的前半段,是公事公办的无聊,但最后一个问题却带了娱乐性。

女记者一脸八卦地问:“……江先生,作为微博上票数最高的黄金单身汉,也是众所周知的工作狂,很多人对您的感情状况都充满好奇。我想知道像您这样极度自律的成功人士,有时间谈恋爱吗?”

男人想了一会儿,嘴角忽然牵起一点笑意,却没回答。

记者继续问道:“看样子目前的感情状况不便透露啊,那……您还记得您经历过最深的那段感情吗?不用透露具体信息,但能打个比方吗?”

男人这次些微停顿,倏地收起笑意,面无表情地来了一句:“记得。像是晚风过后,湖面起了点涟漪。”

记者一愣:“……就这样?”

问的是最深的那段感情,就算不是海誓山盟天崩地裂,也该是细水长流情意绵绵吧?

男人的语调没有丝毫起伏,皱着眉,有点不耐烦:“嗯,就这样。”

采访结束,弹幕刷屏,除了一群无脑尖叫“老公娶我”的,大多都在理智吐槽——成功人士大多薄情寡意,大概只有斩断凡人的七情六欲,才能站上世界巅峰吧。

薄情寡意么。

谢昳还没回过神来,那边韩寻舟又打过来,她接起来,对面音量大到爆炸。

“这冷血的死男人,得,就算最后是你提的分手,可当年他那样的背景,还坐过牢……你跟他在一起,遭了多少白眼?在一起三年,就一点涟漪?他也太糊弄人了吧?”

她心里门儿清当年那事儿是谢昳对不住江泽予,可抵不住心偏到了十万八千里,净睁眼说瞎话。

“停停停”,谢昳按了按生疼的耳蜗,打断她,“我现在和他八竿子打不着,再说你怎么知道,人家说的最深的那段感情,是我?”

对面的噪音戛然而止,韩寻舟被问住了。

难道说的不是昳昳?

……怎么可能。

当年s大谁不知道,谢昳就是江泽予的女神。

大二那年,江泽予为了她跟人打架,被一个富二代用车门夹着衣服拖了好几米,等车停了,把人拽出来就是一顿猛揍。

大三那年,谢昳新买了一双香奶奶的高定羊皮靴,臭美得不行又怕在雪地里踩坏,江泽予就因为这个,背着她从寝室到食堂,又背着她去上课。她在教学楼下看到他们,冰天雪地里,沉默寡言的男孩子,小心翼翼地弯腰,把他背上神色倨傲的姑娘放下来,又给她掸掉帽子上的雪。他生怕她跌倒,动作舒缓得像是得了关节炎的老头。

还有毕业时候,谢昳说了分手,仓促出国。江泽予过来找她,睁着熬得通红的双眼,神情平静地问她谢昳去了哪个国家,哪个城市,却在最后一句崩溃。一向冷静理智的少年人哽着嗓子问她:“签证……要怎么办?”

这还不是最深的感情?

可五年过去了,当初那个阴郁冰冷的穷小子现在成了国内最优秀的青年企业家,上了时代周刊。落魄乞丐摇身蜕变成王子,那么在他的童话故事里,也有可能换了一个公主,感情这种事,谁又说得准呢?

韩寻舟好久才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昳昳,那也就是说,你在他心里,可能还不如涟漪?”

谢昳面子上过不去,很假地“呵呵”两声:“涟漪算什么,追我的人太多,江泽予是谁?他在我心里,还不如一个屁。”

韩寻舟被她逗得放声大笑,接着又沉默了一小会儿,忍不住弱弱地问了一句:“昳昳,你当初,到底为什么跟他分手啊?”

她实在是好奇,好奇了五年。谢昳提分手太突然,以至于他们这些朋友都摸不着头脑,毕竟当时明明再坚持半年就熬过去了啊。

谢昳没说话,半晌“嗤”了一声,把用纸巾包着的伤口往桌子上狠狠一怼,霸气十足地来了句:“我甩人,要理由吗?”

韩寻舟翻了个白眼:“行行行,千金难买你乐意,大小姐做事,要什么理由?”

谢昳昂着脖子,很满意她的阿谀奉承。

两人没营养地闲聊几句,挂电话之前,韩寻舟丢了个爆炸性消息:“忘了告诉你,明儿晚上李教授在家办了场聚会,时间地址我一会儿发给你。我去不了,不过我和他说了你会去,你这好不容易回国,可不能缺席啊。听说江泽予也去,你现在这么拽,到时候可别怂。”

憋到今天才告诉她,不就是想让她没法找借口不去吗?

谢昳眯眼笑:“……韩寻舟你有种。”

那边飞快挂了电话。

到家已经天黑。

新公寓还有一些东西要整理,谢昳收拾完房子,录了一支晚间卸妆护肤的视频,又把上周积累的vlog素材剪辑完发布。忙到十点多,她敷了张面膜躺在床上,面朝上盯着天花板,两手两脚并拢,呈干尸状。

小功率加湿器几乎没有噪音,香薰蜡烛的木质烛芯燃烧后散发出极淡的玫瑰味,床头两束米白色的干花掉了一片花瓣,多平和。

谢昳心烦意乱地扯掉面膜,撑起身子,吹灭床头的蜡烛,站起身呼啦啦开了窗,夜晚的冷风一瞬间卷进来,头脑瞬间清醒。十九层的公寓,窗外狂风呼啸,所有细节在这个北京的秋天像是突然活了过来。

她其实知道的,他说的是她。

-

大三的那个圣诞节,北京下了第一场雪。

傍晚,她从谢川的酒柜里顺了两瓶超级贵的冰酒,拉着江泽予去湖边看雪。那么贵的酒,两个人一起用学校超市买的一次性杯子倒着喝,没多久就见了底。

天气预报说那天是初雪,雪却迟迟不来,风倒是很大。

她冻得发抖,把他的棉袄拉开,不由分说躲进去,鼻尖嗅到少年身上淡淡的酒味。那是一种又暖,又安静,又甜的味道。她偷偷地,控制不住地闻了又闻,明明在那之前,她还嫌弃这冰酒的味道闻起来像是烂掉的葡萄。

那时,湖面结了层薄薄的冰,少年下巴上的胡渣扎得她的脸有些疼,草地上有几根顽强的草还带着点绿,他突然开口。

“昳昳,我喜欢你。”

带着鼻音,和醉意。

他向来阴沉又冷清,在一起一年,她是第一次听到他说情话。

她挑眉看他,声音里带了逗弄:“有多喜欢?”

少年低着头,表情却是她从来没见过的那种舒展,大概是醉得很厉害。

他盯了那结冰的湖面半晌。

“就像是现在,晚风过后,湖面忽然起了一丝涟漪。”

谢昳闻言气笑,不知哪儿来的酸涩和怒气翻涌,推开他:“我在你心里,就算得上一丝涟漪?”

她长得漂亮,聪明,家里有钱有势,是京城上流圈子里公认的公主,从中学开始,追她的男孩子哪一个不是山盟海誓、死去活来的?怎么到他这儿,就成一丝涟漪了?

少年忽然笑了,骨节分明的大手一下握住她的两只手,不让她乱动,另一只手抱住她,醉醺醺地凑过来亲她。

谢昳嚣张的气焰在他一个接一个的吻里瞬间熄灭,夜色里,那漂亮的面孔浮上一丝红晕。她的视线越过他的发梢,看到路灯昏黄的光柱下,忽然有一些碎碎的雪花,被晚风吹得旋转起来,是初雪。

她在心里恶狠狠地骂自己,这次真他妈是栽了,听不到想听的情话,竟然也心甘情愿。

然而下一秒,少年忽然凑到她耳边,温热的气息烫着她耳垂:“傻姑娘,大冬天的,你看这湖面都结了冰,哪有涟漪啊……”

“如果有的话,昳昳。”他的眼神看着没醉,声音却低哑得厉害,“如果有的话,那是因为在这之前,我已经为你化了一整湖的冰。”

啧,好好一句情话,五年过去,果然只记得前半句了。

第2章

十九层楼的秋风越发猛烈,能够扰乱思绪的那种。

谢昳关上窗子,翻了翻微博,发现这条视频已经慢慢爬上了热搜前排——标题就叫“风吹涟漪江泽予”,和“不识妻美xx东”、“一无所有xx林”等并列商业大佬热门梗。

网友们热情高涨,对此纷纷调侃不休。

——“我要是江泽予前女友,这会儿肯定哭晕在厕所了,也太没存在感了吧?”

你才哭晕在厕所,你全家都哭晕在厕所。

——“我觉得未必,你们不觉得江神在提到这段感情的时候表情非常苦大仇深吗?越是表面上云淡风轻,越是心里妈卖批,我盲猜前女友甩的他。”

没毛病。

——“ 1,真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让我们江神耿耿于怀到现在?”

随后,楼歪到了深扒当年甩了江泽予的神秘女人上,话题就叫“寻找江神心底的晚风”。楼越来越歪,商政娱各界都有某些“知情网友”的“爆料”,候选人从知名主持人到商业女大佬,层出不群。

谢昳看得无聊,随手翻到自己微博下的留言,却险些吓到手抖。

——“我记得sunny大人当年也是s大的,按照毕业时间看应该和江神是同一届的同学,不知道女神认不认识晚风啊?”

——“女神不会是晚风本风吧?惊恐.jpg”

谢·晚风·昳:“……”

这届网友实在是太优秀了。

她眼皮直跳,只好做贼心虚般在那条微博下面发了一个留言抽奖信息。

很快那两条评论被淹没在粉丝们抽奖的热情里。

谢昳松了口气,躺回床上,忍不住又打开了采访的视频。她人前装得云淡风轻,话说得狠,但像这样暗戳戳的视奸,这两年还真没少干。

这一次关注点停在了十分二十一秒,男人脸上那抹温柔的、意味不明的笑一闪而过,整支视频里,只有这一秒他的脸上有温度。

谢昳皱着眉往回倒,女主持人上一句问他:“像您这样极度自律的成功人士,有时间谈恋爱吗?”

——有时间谈恋爱么?

——笑。

C,笑成这样,所以是有时间咯?笑而不语,所以是正在谈?

谢昳猛地坐起来,把手机屏幕连上巨大的高清投影仪,戴上床头柜上的金丝边眼镜,一边放视频一边一寸一寸地在他身后的书房里找,神情严肃得像是在办案查监控的警察。

书柜下放了一个梯凳方便拿取东西,他的身高根本用不着,书柜顶和凳子的高度做差,大约一米六。书柜上第二格左侧第三本,《倾城之恋》,他以前从来不看张爱玲。书桌左侧放了个小小的医学人体模型,他的专业是电气自动化。书房右侧巨大的落地窗,挽起的窗帘是淡粉色的,他最讨厌粉色。

谢昳神色恹恹地关了投影仪和手机,嘭的一声倒在床上,睁着一双大眼睛狠狠瞪着天花板。

瞪了一会儿又笑了。

这他妈又关你什么事。

-

时差加上失眠,第二天下午三点多,谢昳才精神萎靡地醒来。她随手抓了件外套,敷衍地画了个淡妆,扎个马尾就打算出门,去赴李教授的聚会。

——“江泽予也去,你到时候可别怂。”

转动门把的手停了下来,刚踩上golden goose小脏鞋的纤细脚踝僵住,两秒后换了拖鞋直奔化妆间。

比日常用量多两倍的遮瑕遮住了大大的黑眼圈,红肿的眼皮靠双眼皮贴。大地色系眼影让人一秒变得温柔,睫毛刷得根根分明又卷翘,神来几笔恰到好处的修容让原本精致的五官更加的立体——当了几年时尚博主的唯一好处就是,你想要让自己全场最美的时候,你就可以。

半个小时后,她全副武装地画好妆,走到卧室旁边巨大的试衣间,伸手推开两扇滑动玻璃门。

几十平的衣帽间,四季单品应有尽有,按由深至浅的颜色排列得整齐。她挑剔地从头选到尾,挨个上身试穿,怎么都不满意。

忽然记起昨晚刚收到的一个巴黎小众品牌寄来的公关包裹,谢昳拆开包装,里头是一条灰色的丝绒吊带裙,一件浅咖色西装外套和一本最新版的风格志。

风格志首页就是这身搭配,法文的评语写着:和过去告别。

完美。

谢昳踢掉脚上那双毛茸茸的兔子拖鞋,换上从鞋柜底层翻出一双周仰杰细高跟,好看是好看,但磨脚又难走,她除了拍照从来没穿过。

门口的全身镜里,年轻女人从头到脚每一寸都很精致,烟灰色长发和眼角那颗淡淡的泪痣让人觉得有些不真实。她对着镜子眨了眨眼睛,自己这个样子,和五年前像吗?

变化很大了吧。

李教授家的院子在北京市郊,开车过去得一个小时,谢昳的驾驶水平在北京恐怖的路况下根本不够看,只得老老实实打车。

一上车,司机师傅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开玩笑:“哟,这天气怪冷的,您这么穿,是赶着去见前男友吧?”

谢昳:“……有这么明显吗?”

司机一脚油门笑得爽朗:“得,还真让我给猜着了,哪个小伙这么瞎,像您这么美的姑娘也舍得分手?”

谢昳没回答,转眸望向窗外。当年眼瞎的,大概是她吧,抛弃了这么个潜力股、日后的国民金龟婿,老妈要是知道,估计棺材板都压不住。

-

李教授家在石景山区往外几公里的一处二层小楼,院子有些年头了,脱落的墙皮和老旧的院门看上去和普通城郊民房别无二致。谢昳推开院门,里头的雅致倒是别有洞天,她蹬着十几公分的高跟走进去,走得小心,尽量不让鞋跟卡进青石板缝里。

此时正是下午四点多,北京秋天日落得早,一轮红色暖阳挂在院外西山,斜斜打进院子里。谢昳想起了她前几天刚收到的单色眼影,暖橙底色带着几不可见的细闪,她记得那颗眼影名叫“sunset”,日落。

一院子忙忙碌碌的人,有的坐着矮凳在帮师母洗菜,有的招呼着搬动桌椅,还有的拿着相机拍小院风景,她却一眼看到屋檐下坐着的男人。

他侧对着她,和李教授面对面坐着,面前摆着棋盘,苍白的指尖拈了颗黑色的棋子,长腿随意地曲着。虽是坐着,但仍看得出身量极高,衬着这木凳子小得可怜。

男人英俊的侧脸和许多年前并没有太多变化,连低头的角度都分毫不差,像极了大学那会儿。好像是某一个下午,也好像外面在下雨,她趴在图书馆大大的桌子上,侧头看他翻了一页又一页的书。

谢昳呼吸一滞,周遭感知骤停,整个世界仿佛静止了几秒,复又鲜活起来。她强迫自己转开眼,僵硬地往里走了几步。

鞋跟与地面敲击的声音引得院子里许多人都抬起了头,除了专注于棋局的两人。

“谢昳来了?好几年不见,越来越漂亮了,走,我帮你把东西放了,老头这会儿下棋呢,六亲不认的,先去和师母打个招呼。”

谢昳看着走到面前的啤酒肚,迟疑了几秒。

啤酒肚挠了挠头,笑起来挤没了眼睛:“我说大小姐,你都不记得我了,我是陈钦啊。”

“……是班长啊”,谢昳对他笑了笑,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这两年伙食不错。”

听说国内猪肉涨价了,能把一个还算清瘦俊秀的小鲜肉喂成这样,真是辛苦猪了。

她跟着陈钦往屋里走,一路上看到不少昔日同学,越看心里越是妈卖批。敢情今天这顿是鸿门宴啊,好几个都跟她不对付,撕过逼的更是不在少数。

李教授这一桌,凑得还真齐。

经过檐下的时候她脚步稍停,高挑的身影在那方棋盘上投下了一片朦胧阴影,棋盘那端有人随着这光影抬起头。

谢昳僵直了腰背,提了提裙角跨过门槛。

那修长指尖的棋子忽得落下,对面老头立马眉开眼笑地收网:“小江啊,漏了这么大个破绽,这局你输了。”

许久后,棋子尽失的人才低下头,神色漠然地颔首:“是老师下得好。”

-

晚饭布置在院子里,四角方桌上放了个巨大的转盘,勉强挤下了十来个人。李教授方才赢了棋,平时古板严肃的样子去了大半,满脸带笑地招呼大家落座吃饭。

菜刚上齐,饭桌上开始寒暄。

谢昳摸摸耳朵,心虚地埋着头吃菜,一声不吭,心里只想赶紧结束这顿饭。她左边坐着师母,右边坐着陈钦,小范围内还算安全。

但出了这个范围,可就精彩了。

陈钦右边的齐远,大四给她写了封情书被她当众撕了;师母左边的邱甜甜,喜欢的男生热烈追求过她。斜对面坐着的赵柠,在水房说她坏话被她当场抓包泼了一牙杯的水。

更别说,对面还坐着个被她渣了的前男友,大概对她恨之入骨。

——韩寻舟你下次别落我手里。

谢昳突然觉得自己特别符合《名侦探柯南》里每一集受害者的设定。饶是她平时为人再是嚣张,这会儿敌众我寡,也只得眼观鼻鼻观心,低调做人。

小院里只屋檐下一盏灯,昏暗的气氛适合闲聊。酒过三巡,大家互相问近况,问到江泽予的时候都免不了小心翼翼的阿谀奉承,话题不断围绕着他创办的公司,择优。

择优创办于四年前,是一个网络购物平台,起初以一些高精尖科技产品为主打,经过多轮融资,发展到现在业务十分广泛,活跃账户上亿,已经成为国内领先的购物网站。

“真是没想到咱们系还能出个这么有名气的企业家,来,咱们敬江神一杯。”

“择优的两个创始人,江神还有纪悠之,都是我校之光啊!”

大家纷纷敬酒,谢昳暗暗翻了个白眼,没吱声。啧,这些人脸皮实在是太厚,当年可没少在背地里踩他,现在说这些不臊得慌嘛。

短短几年,江泽予从翻案到创业,一招翻盘,他们变脸倒是快。

她嘴角微嘲笑意还没收好,没承想自己突然被cue到。

对面,一身红裙的周晴萱朝她举杯,脸上带笑道:“说到转行,咱们自动化系何止江神一位呢,不还有个知名博主吗?这杯酒我敬谢昳一杯,当年咱们s大公认的校花,脾气性情也是一等一的‘好’呢。”

谢昳很假地呵呵两声,这位当年跟自己的愁和怨,那可是几页纸都写不完,照着她原本的性子压根懒得搭理,不过看在李教授的面子上,她还是举起了杯,弯着眼睛:“哪里哪里,长相不说,我这性子,还真不如你。”

周晴萱嘴角的笑容僵住,气得想要站起来,却被旁边的邱甜甜扯了下袖子。她缓缓吸了口气,不情不愿地压下怒气,这才低头抿了一口酒。

好在有人转移话题:“谢女神,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当时大学的时候有传言说你爸爸给学校捐了一栋楼,是真的吗?”

谢昳无辜地眨了眨眼。

谢川一番作秀,真是时隔五年都能给她丢人。

她谦虚地摆摆手:“没有啦——”

众人拍拍胸口:“我说嘛,不然这也太土豪了……”

“——是两栋。”

饭桌上顿时响起一阵吸气声,谢昳只觉得四周仇视的目光越发浓烈,然而在这片吸气声里,她仿佛听到对面轻微的笑声。

她蓦地抬头,圆桌对面男人端着酒杯,一饮而尽,酒杯下露出一截棱角分明的下颌。

这让谢昳不禁想到,她第一次见到江泽予的时候。

第3章

——谢昳不由得想到,她第一次见到江泽予的时候。

九年前,夏末,两个月的暑假过后,s大大一新生刚刚开学。

报道的第二天谢昳就被院里的行政秘书请到了办公室。

九月二号,北京城一夜返夏,急促的雷雨没有打任何招呼席卷而来。

行政楼办公室的灯微黄,谢昳收了伞,掸开裙摆上沾到的水汽,快步上楼走进办公室:“陆老师,您找我?”

行政秘书陆芳是个国字脸的中年女人,神色局促地看着她,嘴角咧得颇有些尴尬,“那个,谢昳同学啊,外面冷吧……喝点热茶吗?”

虽然下了雨,气温却比前两日有所回升,其实并不算冷。谢昳摇头,陆芳想要去拿茶杯的手显得更尴尬,她收回手,两手交握在一起搓了搓,脸上挤出和蔼的笑意,终于切进主题:“谢同学,今天叫你来呢,是想麻烦你今天回去把文件带给谢总签名。”

陈述句末尾又加了句礼貌至极的询问:“……可以吗?”

谢昳皱眉:“文件?什么文件?”

陆芳轻轻咳嗽了两声:“就是有关捐搂的事情,学校里拟了一份合同,里面包括了工程款预算以及工期,麻烦你带回去给谢总看看。”

谢昳抿唇,她不知道谢川又捐了楼。

他从来不吝啬扮演慈父角色,从小学、中学再到大学,一而再再而三借着她的名头做慈善,却不在意这份优越会不会给她造成不好的影响——也难怪她从小到大都没什么朋友。

谢昳心里微嘲,但并不想为难别人,于是点点头,答应之后再三叮嘱:“好,不过谢……我父亲捐搂的事,可否请您保密?我不想刚开学就传遍整个学校……”

她话音未落,便听到门外传来敲门声。

陆芳立刻坐直了身子,清了清嗓子:“请进。”

谢昳咽下话头,回身看去,只见那门框外进来的年轻人个子很高,戴着一顶黑色棒球帽,低着头,帽檐下露出的一方下颚骨轮廓清晰。外头雨下得大,他似乎没有撑伞,帽子和衣服都湿了大片,水珠顺着胳膊滑到指尖,又滴在地上,很快晕湿了一片。

年轻人抿着唇,下巴向下收着,走过她身边的时候,十分刻意地侧了一下身子。那种诡异的闪避姿态让谢昳有些诧异,行政楼办公室很宽敞,他离她也不算近,根本用不着侧过身子。

那人见办公室里有人在,迟疑了一会儿没说话,倒是陆芳先开口——她说话的时候眼皮都没抬,声音一下子冷硬起来,和刚刚刻意放低的姿态仿若两人。

“江泽予啊,你是来找我问助学金的事情?我坦白和你说,你这个情况,档案上有犯罪案底,助学金是批不下来的。不过学校有一些勤工俭学的工作,你可以申请,但工资不高。你先出去吧,我明天把申请表给你。”

有犯罪案底?坐过牢?

谢昳心道WC,尽量敛着神色控制住不抬头看他,余光却看到江泽予搁在身侧的手一下子握紧了,那清瘦的手背上青筋毕现。

然而很快,那握着的拳头便无力松开,江泽予极其平静地“嗯”了一声,声音低沉得没有丝豪情绪:“那麻烦老师了。”

陆芳从鼻腔里“嗯”了一声。

江泽予又站了一会儿才转身,脚步略有些仓促。

“坐过牢的,成绩再好品德不行有什么用,指不定什么时候还得闹事。学校真是什么人都敢收,也不怕学生家长投诉……”,陆芳看见人出去了,没好气地嘟囔了几句,等看向谢昳时又换了谄媚笑意,将桌上的文件夹递给她,“咱们s大,就该以谢同学这样品学兼优的好孩子为代表。”

品学兼优,大概就是“有钱”的代名词吧。

每次谢川捐完楼,她都会被叫到老师办公室像这般夸赞一番,然后便会在学校里受到各种各样的特殊待遇,当然了,还有同班同学们更加“特殊”的对待。

谢昳对这恭维感到厌倦,接过文件就走,连招呼都懒得打一声。

她快步下楼,却见江泽予半靠在楼梯口的墙上,低着头像是在等人。听到脚步声,他蓦地抬起头,毫不犹豫地抬脚向她走来。

竟然是在等她。

这回谢昳瞧见了他压在棒球帽下的正脸,皮肤苍白到有些透明,眉目精致间带着阴沉郁气。他的一双眼很暗很沉,似是用世上最黑的墨染的颜色,几乎反射不出一丝的光亮。

最难得的是脸部的骨骼轮廓,额骨流畅、鼻梁挺拔、下巴虽窄但不尖。饶是谢昳见惯了帅哥,也不得不夸赞,这人有一副极好的样貌。

可惜她现在无暇思考这个,只略略捏紧了文件夹,心里不免有些紧张。

——这人坐过牢,谁知道犯过什么事,他站在这儿等她,目的很明确。

谢昳抬头看了看楼梯口的监控摄像头,心下稍安,于是抬着下巴先发制人:“那个什么,江同学,你的事我不会到处乱说的。你刚刚在门口也听到了吧,我爸给咱们学校捐了两栋楼,这也是我的秘密,你别说出去,咱们……谁也不欠谁。”

江泽予闻言看了她半晌,幽深的眸子染着郁色,他的唇色惨白,浑身上下还在滴着水,活像刚从水里捞上来。

他没有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谢昳心里一凛,咬着嘴唇往后稍稍让了一步,漂亮的面孔上已经露了怯——看来她的答案,他不满意。

她不得已,又问了一句,语气示弱:“你要是不信……要我做什么保证?”

然而面前的人却恍若未闻,在持续看了她半晌后,低了头缓缓地将左手从口袋里伸出来,伸到她眼前,张开。

他五指纤长,骨骼分明,张开的手掌心毫无血色,里头躺着一颗镶了钻的山茶花,那眩眼的钻石将楼道里的灯折射得五光十色。一楼走廊外面,雨幕遮挡住了大半的视线,天色暗沉,好像天地间只有这颗山茶花还耀眼着。

浑身湿透的少年开口,声音哑得厉害:“刚刚在门口捡的,你耳朵上少了一颗。”

谢昳的视线略过他发白起皮的嘴唇,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右耳垂。她脸颊一下子滚烫,因为害怕而绷紧了的神经瞬间化作懊恼。

她抿了抿唇,拿过耳钉往外走。

刚出了长廊,冰凉雨汽扑面而来,谢昳迟疑了一会儿,停住脚步回头,扬了扬手里打开的雨伞:“那个……谢谢,也对不起。你是不是没有带伞,我可以撑你。”

她这会儿说的倒是心里话。

刚刚确实有点害怕,才会下意识想逃跑,但现在冷静下来才想起来道谢——

她这对耳钉价值不菲,要是丢了一只就毁了。何况雨下得实在是太大,他淋着过来,再这么淋回去,肯定会生病。

江泽予的目光清凌凌地看着她几秒钟,许久才开口:“这会儿不怕我了?”

他说话的时候,直直盯着她的眼,眼神毫不避讳,像是能够洞悉人心。

谢昳摇头,目光坦荡:“刚刚是我狭隘,作为补偿和感谢,我撑你走吧。”

江泽予却没再说话,只深深看她一眼后,压低帽檐,大步迈入雨中。他没有要她撑,就好像多问的那一句话,只是为了听她怕不怕他。

真是个怪人。

这便是谢昳以为的初见。

-

接下来这顿饭,谢昳吃得实在是不痛快,时不时就有人劝她喝酒,理由冠冕堂皇,说是同学一场,要一杯泯恩仇。

偏偏李教授也在旁边劝酒,目光欣慰地看着这“和谐”的一幕。

除了那么一两个仇深似海的,其他人跟她的过节其实不大,顶多泼过水撕过情书抢过男人嘛。谢昳只得故作爽快地接过一杯又一杯和解酒,到最后已经喝得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她晕晕乎乎地喝干最后一杯,滚烫的酒液入喉,胃开始一抽一抽地疼。果然做人还是不能太嚣张,出来混,都是要还的。

酒终人散,趁着众人留下来互换名片和联系方式的时候,谢昳和李教授打了声招呼,拎着包迅速溜走。

她一路上保持着完美的笑容,身形笔直地走到离巷子老远的一家便利店门口,才算是松了口气。

她拿出手机给韩寻舟打电话。

酒精作祟,谢昳眼神有些涣散,手机屏幕一个变两个,拨了好几遍才接通。

“舟欧舟……嗝——”

“你喝醉了?”

对面的韩寻舟一听就知道,这女人醉得不轻,平时她可不会这么软绵绵糯呼呼地叫她。

“——舟舟”,谢昳小心翼翼地捂住手机,神情严肃环顾四周,压低了声音,“你快点帮……帮我叫个车,今天来的一屋子人我都得罪过,看着我都……都咬牙切齿的,你再不让人来接我,我小命就要不保啦!”

韩寻舟听她那神经兮兮的语气就觉得好笑,翻了个白眼:“……定位发我。”

谢昳乖乖地给她发了定位,挂了电话塞进包里。

周仰杰高跟从来都是中看不中穿,这才一个晚上,脚弓和小趾便无比疼痛。

她脱掉鞋子拎在手里,光着脚蹲在地上等车来。路边的枯草褪去了春夏时柔软的触感,由于干燥失水变得锋利起来,一个不慎便容易割伤皮肤,但也比穿着十公分的高跟鞋舒适些。

地上冷,风冷,身上更冷,她把西装的扣子扣起来,丝绒的裙子扯得老长,两只脚丫子拼命往里缩。酒精的入侵让整个胃部开始隐隐作痛,谢昳皱着眉头,用两只手捂在肚子上,毫无形象可言。

便利店里不时有人推门出来,路过她时总会多看几眼,北京郊区喝得醉醺醺的女人不多,这么好看的更没几个。

就在谢昳冻得嘴唇发紫都快看不出口红本来颜色的时候,韩寻舟叫的车总算来了,车轮轧过满是小石子的柏油路,缓缓地停在她身边,后座的车窗一点一点摇下来。

“谢昳?”

蹲着的女人听到自己的名字抬起头,眼神迷离,心中疑惑,国内现在打个车都实名制了?

“是我是我。”

她哆哆嗦嗦欢快地爬上后座的时候想,韩寻舟居然舍得花这么多钱,叫的车很豪华嘛。

第4章

小半个地球之外的意大利,罗马。典型的地中海气候,秋天亦有阳光普照,比起北京街道上凛冽的寒风倒是温和许多。

酒店顶层的豪华套房里,午后的阳光从巨大落地窗外洒进来。

贺铭见韩寻舟挂了电话,不由得调侃道:“媳妇儿,你和谢昳不愧是闺蜜,真是花见花谢,鬼见鬼灭啊。”

两个大小姐脾气如出一辙,去个同学会都能担心被人给谋害了,改天真应该买个保险。

韩寻舟闻言危险地眯了眯眼,丢了个抱枕过去:“贺铭你什么意思?我脾气不好吗?”

贺铭头一把接过抱枕放在一旁,脑袋摇得飞快:“怎么不好,好得很,我媳妇儿可温柔了,我一点都不怕你。”

他说着走过去,站在她身后搂着她的腰,以示讨好。

韩寻舟懒得理他,滑开微信的联系人列表,找到某个多年没点开过的对话框,迅速把刚刚收到的定位转发过去。

她发完定位锁上手机,转过身来靠在贺铭的肩膀上,静了许久忽然出声:“你知道什么呀,我是被我爹娘宠得天生脾气暴,但昳昳和我不一样的。”

她慢慢开始回忆,很多事情实在是久远,现在想来也颇费一番力气,于是陈述间难免断断续续。

“……圈子里很多人只知道她是谢家唯一的小姐,谢川的掌上明珠,但其实不是这样的……我家和谢家是世交,自然知道一些更加隐秘的事情。我听我爸妈说……昳昳的亲生母亲是当年刘家的小姐,但在昳昳很小的时候,她爸妈离婚了。后来刘家倒了,谢川再婚,她跟着母亲在北京城的郊外生活。”

“而且……谢家曾经的公主其实另有其人。谢川再婚后,和现任妻子周婉玲生了个女儿,取名谢秋意,那才是宝贝得不行。可惜……在我小学四年级那年,谢秋意出了交通事故,夭折了。”

她说着停顿了会儿,语气带了丝质疑:“……听说这事儿好像还和昳昳有点关系。”

“后来,昳昳十一岁那年,她母亲去世,她被接回谢家,我便是在那时候认识了她。”

“五年级的暑假,她第一次来我家玩,个子还没有我高,面黄肌瘦的,穿着打扮像个乡下来的土丫头。我拉着她去我家花园里玩儿滑滑梯,她刚一脸瑟缩地从那滑梯上滑下来,谢叔叔便脸色铁青地从客厅里直接跑到花园,狠狠打了她一巴掌,指着她的鼻子骂她死性不改、顽劣不堪。我当时都吓懵了,不就是玩个滑滑梯么?”

韩寻舟说着笑了:“那次真的是我唯一一次见到昳昳哭,嚎啕大哭的那种。你都不知道她那个模样有多丑,整张脸都是眼泪和鼻涕,跟现在这个精致高冷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她笑着笑着,又觉得心里难受,叹了口气:“后来,我再也没见她哭过,总是傲着一张脸,抬着下巴,对什么都无所谓,我行我素还超级爱花钱。好多人都说我们两个大小姐是臭味相投,可这能一样么。”

她是有恃无恐,而谢昳是自我保护,怎么会一样。

韩寻舟说到这里,回头看着贺铭:“昳昳家里情况复杂,父亲严厉,继母苛刻,她虽说性子骄纵,察言观色的本领却无人能及。她看着任性随意,实际上心里比谁都明白,自我保护还来不及,哪里会给自己四处树敌。”

“她大学的时候能得罪这么多人,你以为是因为大小姐脾气吗?”

不等贺铭回答,韩寻舟继续发问:“你可知道,她大四的时候为什么撕了齐远的情书?”

贺铭摇头,他虽然是法律系的,但因着韩寻舟的原因,对这事有所耳闻。

齐远是谢昳的同学,喜欢她好几年,眼看着还有几个月就要毕业,于是被哥们撺掇着写了封情书。他是私底下递的信,可没想到后来谢昳当着大家的面撕了那封信,还指名道姓地说:“齐远算什么东西,想追我,你够资格吗?”

当时全班哗然,齐远的面子当场就挂不住了,最后一个学期借着班干部的职位,没少找谢昳的茬。

韩寻舟说着叹了口气:“那是因为他在给昳昳的情书里写了江泽予坐过牢,是社会上的渣滓垃圾,配不上昳昳,没资格和她在一起——她只不过是原话奉还罢了。”

“还有一班的赵柠,那天在水房里和好多人造谣说江泽予是杀人未遂坐的牢,被昳昳撞见了,上去就泼了她一牙杯的水。”

“周晴萱就更不用说了,她长得不错,一直卯着劲儿和昳昳争s大校花的名头。听说她大一的时候追过江泽予被他拒绝了,后来江泽予和昳昳在一起,她心里定然不爽。出了这事儿后,周晴萱满心的怨恨正好有的放矢,动笔给校长写了封匿名的举报信污蔑江泽予性骚扰,想让学校开除他。”

“当时周晴萱的室友和我们关系不错,信还没递昳昳就知道了,把人堵在校长办公室门口,上去就是一巴掌,我拦都拦不住。”

“她那个样子我到现在都记得,一只手掐着周晴萱的下巴,另一只手扬着,红着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她,活像一只护犊子的母猫。后来周晴萱父母闹到学校来,直接扣了个校园霸凌的头衔给她,还扬言要捅给新闻媒体。昳昳差点被学校开除,最后是谢叔叔出面,这事儿才算完。”

“……这些事儿她从来没打算和大家说,生怕江泽予知道以后心里不舒服,全都自个儿扛了。”

韩寻舟说着抬起头,眼睛很亮,笑得骄傲。

“你以为,为什么大四那年江泽予被爆出来曾经坐过牢之后,还能安安稳稳地待到毕业啊?我们家昳昳,厉害着呢。”

她小的时候就跌跌撞撞着学会了自我保护,后来又懵懵懂懂学着保护另外一个人,强悍嚣张、毫无保留。

哪怕是赔上她自己。

贺铭是第一次听说这些。

他从初中开始知道了谢昳这么个人,印象中她一直是谢家唯一的大小姐,长得漂亮、脾气傲,不怎么说话,颇有点遗世独立的味道,直白点说就是看不起人。

却没想到背后竟是这样一番光景。

他沉默了会儿,看着媳妇儿红红的眼眶,立刻转移话题:“是啊,你们家昳昳是超人,拯救世界行了吧。不过——你刚刚,为什么把定位发给江泽予了?”

韩寻舟破涕为笑,那双大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手指头绕着头发冲他眨眨眼:“闺蜜用来干嘛的?当然是用来——坑的呗。”

-

同一时刻,北京的郊外路灯微黄,谢昳哆哆嗦嗦地打开车门,连滚带爬上了后座。车里的暖气迎面而来,轻轻包裹住每一寸裸露在外的皮肤。

成志勇往后看了一眼,犹豫着开口:“谢小姐,您去哪儿?”

谢昳没发觉这声音和刚刚叫她名字的并不相同,只口齿含糊地报上新家的地址,还不忘轻轻带上车门。

车内大概是放了香薰,味道很高级,此时此刻却让她这个酒精量超标的大脑更加晕乎。

片刻后,车子启动,郊区的路不算平坦,但坐在车内却几乎没有感受到任何震动。后座很宽敞,真皮沙发的触感和脚下柔软的毛毯让谢昳舒服得缩了一下脚,她睁开眼往前一瞄,呦呵,竟然是辆宾利。

对比美帝已经算得上豪华的出租车系统,她深刻地觉得国内的经济发展实在是迅猛无比。

这么好的后座,多适合躺着睡一觉。

谢昳整个人迷迷糊糊地往左边一躺,却突然发现躺在了一个热乎乎的抱枕上,舒服极了。

她拿脑袋蹭了蹭那“抱枕”,还伸手摸了一把,手感真是不错,说软吧还挺结实,说硬吧还挺有弹性,像是——人的大腿?

后座上还有一个乘客?

她吓得一骨碌爬起来,顾不上看一眼旁边的“乘客”,只义正严辞地质问起前座的司机来:“您是哪个软件的啊,滴滴还是uber?您这就不厚道了,做生意可不带这样的啊,我朋友怎么可能叫的拼车呢?”

眼看着喝醉了,吵起架来口齿还是很凌厉,一句接一句逻辑清晰。

成志勇无措地摸摸鼻子,默不作声地转头看向后座一侧的自家老板。

他堂堂择优集团ceo的秘书,什么时候沦为顺风车司机了?见过开着宾利拉客的吗?

成志勇一门心思指望着老板给他正名,却见他慢条斯理卷起袖子,眼皮都没抬,一本正经地撒谎:“你朋友叫的就是拼车,不想坐下去。”

谢昳傻眼,韩寻舟竟然这么抠?

“坐,怎么不坐?不就是拼车么……”,她理不直气不壮,只得歇了气焰,撇撇嘴,转过头想看看这个比她还嚣张的乘客,却一下愣住。

车窗里,车灯暖黄、香薰醉人;车窗外,城市的边缘略显荒芜。然而这样昏暗的背景却遮掩不住男人轮廓流畅的侧脸,这眉毛和眼睛还有挺直的鼻梁,怎么……长得这么像江泽予?

肯定是喝多了。

谢昳闭上眼拍了拍脑袋,再睁眼,那张一成不变的俊脸在夜色下无比清晰,唇角抿着,下巴收紧,脸色已经难看到快与夜色融为一体了。

谢昳眨巴眨巴眼睛,意犹未尽地搓了搓手指头,只觉得刚刚那坚实温热的触感还在。

刺激。

——拼车拼到前男友,还久违地摸了一把大腿,看来他这几年工作虽忙,倒是没有缺乏锻炼。

车里的香薰加速了酒气上头,神智都有些不清,谢昳弯着眼睛笑了一下,从昨晚开始发酵的某些情绪借着酒意作祟。

她把胳膊肘搭在他肩膀上,凑到他眼前,一双眼睛笑意盈盈:“呦呵,原来是我亲爱的前前前前男友啊,怎么,这么着急赶我下车,是不是——”

“——是不是怕你那个身高一米六,爱看张爱玲,喜欢粉红色的学医的小女朋友,吃醋啊?”

第5章

“是不是怕你那个身高一米六,爱看张爱玲,喜欢粉红色的学医的小女朋友,吃醋啊?”

“……”

骤然听到这个冗长又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江泽予完全没反应过来。

他不耐烦地皱了眉头,侧过身来,却乍然撞进谢昳的眼睛。

宽敞的后座,她偏要离他这么近,长眉挑着,眼里盛满促狭又满不在乎的笑意,仿佛刚刚的问题全都是信口胡诌。

再仔细看,那张漂亮得出奇的面孔上醉意实在明显,白皙的脸颊晕开两坨淡粉,一双好看的眉眼在酒意的衬托下更显娇媚。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实在近,近到他的视觉和嗅觉同时受到冲击。五年不见,她似乎换了惯用的香水,但他竟然还是透过那层浮香底下嗅到熟悉的香气。

当年学生时代的黑色长发换成了桀骜不驯的浅灰色,她从前爱穿miumiu的公主风,现下却成了成熟的丝绒深v吊带裙,那领口松松垮垮地搭着,露出一大片洁白细腻的肌肤还有精致锁骨。

江泽予的眉头皱得更加厉害,蓦地侧过头正视车前,不愿再看她:“……你在胡说些什么?”

喝得醉醺醺的谢昳早已经忘了刚刚自己问过什么。

酒壮怂人胆,她毫不避讳地打量起男人的侧脸来,一边看一边餍足地感叹。

熟悉的高眉骨,深深的眸子,挺直流畅的鼻梁,还有年少时期总是被她揉得微乱的发。

谢昳突然想起她在国外上学时候的室友——钟爱帅哥的上海小姑娘。人平生唯一的热爱就是泡吧、发现帅哥,然后要人家的facebook;而她待在美帝最大的理由就是想借着美帝多元的文化,集齐五大洋七大洲的极品。

谢昳砸吧砸吧嘴,她肯定是没见过江泽予,才会觉得那些是极品。

想到这儿,她打了个酒嗝,不由自主模仿起她来——先靠近目标,再伸出手摸摸男人的脸,最后抛个媚眼。

“这位帅哥,有没有兴趣,加个facebook呗?”

媚态尽显的话里载着浓烈酒气,她借着酒劲把仇欣那搭讪时候娴熟的语气和甜甜的嗓音模仿得入木三分,然而这样出色的演技却让眼前这个被“搭讪”的男人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他将唇角生硬地抿成一条线,偏过头,狠狠地躲开了凑过来摸他脸的手。

谢昳摸了个空,只好收回手老老实实捂住自己抽疼的胃,皱着眉头不满地嘟囔:“不就摸把脸吗,这么小气做什么。我不摸就是了,用不着生气,生气对胃不好。”

她闭上眼睛,脑袋沉得要命,偏偏那不争气的胃又抽痛得越来越厉害,于是又嘟囔了几句有的没的,捂着肚子赌气般挪到后座的另一侧,身子抵着车门,不再说话。

车里三人,一人专注开车,一人像是醉意已深,还有一人脸色复杂地沉思,倒是再无人出声。

郊外的夜晚十分安静,静得让人不知所措。

车子平缓地行驶着,无声的氛围下,谢昳却觉得胃部抽疼得越来越厉害。一阵猛烈的胃痉挛过后,她疼得龇牙咧嘴,只得偏过头装作看窗外的风景。

这么忍了几分钟后,那疼痛越发剧烈,每隔几秒钟就是一次痉挛,疼痛让原本昏昏沉沉的大脑清晰了几分。

“师傅……好无聊啊,能不能放首歌,大声一点。”

她用脑袋抵着车窗,颇费了些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成志勇犹豫了一会儿,连上蓝牙随便放了一首歌。老板在车上从来不听歌,他放的是他自己手机里的。

片刻后,车载音响里响起了一首悲伤的情歌,情感直白,陈词滥调。

谢昳丝毫不关心放的是什么,只借着歌声的压制细细地喘着气。

一首歌毕,车内忽然陷入了短暂的安静,暴露出一声来不及收回的艰难喘息。下一秒,这喘息声又戛然而止,仿佛刚刚的声音只是听者的错觉。

“……谢昳?”

江泽予皱着眉头,有些不耐烦地偏了脑袋,目光却骤缩——刚刚还借着酒劲撒欢的女孩儿,此刻双手紧紧捂着胃,脑袋极其用力地抵着窗户,整个人的姿势诡异又扭曲。

他犹豫了会儿,坐得近了些,这才看到她额角冒着的细密汗珠。刚刚因为醉酒而晕红的面颊此时已经煞白,她死死咬住嘴唇,牙齿嵌得深,下唇上已经鲜血淋漓。

却硬是忍着不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江泽予皱着的眉心不受控制地跳了跳,凑过去想掰过她的身子,谁知她实在太用力,饶是他使了些力气也纹丝不动。

“谢昳……”

他犹豫着伸出右手,用手背探一下她惨白的脸,柔软触感之外,那冰凉的温度简直不像个活生生的人。

再开口,声音里带了不易察觉的抖:“开快点,去最近的医院!”

他的话音刚落,右手忽然被抓住,方才还疼得精神涣散的人转过脑袋,额角因为用力抵着窗户而一片青紫。

她红着眼睛直直盯着他,扁着嘴,声音里面带了哭腔:“江泽予,我胃疼,我想吃青椒炒肉……”

没头没脑地说完这句,疼痛击败了仅存的意识。谢昳两眼一翻,落入一个熟悉又温暖的怀抱。

车前,得了吩咐正在全力加速的成志勇没忍住笑了一下——这小姑娘倒是有意思,胃疼成这样还想吃青椒炒肉,看来这胃疼得该。

他调侃的时候丝毫没有注意到,后座上自家老板听到这句话之后,仿佛像是忽然被点了某个穴位。

江泽予低头,看着怀里女孩儿那张和五年前并没有分别的脸,恍然有种黄粱一梦的错觉。

他额角的青筋疯狂跳动着,终究是控制不住地白了脸。

-

大一才过一个多月,s大自动化系便出了两个名人——一个美人,一个怪人。

美人自然是谢昳,那怪人么——

“昳昳,这次我们班班级活动,江泽予又不参加……”,时任自动化系三班组织委员的韩寻舟拉着她抱怨,“我去问他要班费,他居然问我,如果不参加活动,是不是不用交……你说这年头还真有人能缺一百块钱?真是怪人一个。”

韩寻舟和谢昳虽是同个专业,却是不同班。

然而这话并不只有三班同学说,全系的人都在讨论。这也难怪,谁让他永远阴着一张生人勿近的脸,谁让他从来不参加集体活动,更重要的是,谁让他长得帅。

两人正在谢家位于学校附近的高级公寓里,谢昳在试新到的香水。

她轻轻晃动香水瓶子往试香纸上喷,闻言笑:“他不来就随他去,你可别去招惹他。”

倒不是因为她觉得江泽予有案底、太危险,而是觉得他让人捉摸不透。谢昳回想起那天在行政楼,少年那双暗沉沉的眸子和自我保护意识极强的躲闪姿态,只觉得很矛盾。

犯罪者,一般是凶戾而有攻击性的,但他那样子,湿淋淋、死气沉沉,把自己隔绝在世界之外,倒像是一个遍体鳞伤的——

——受害者。

韩寻舟敷衍地“哦”一声,凑上来闻了闻那试香纸,皱眉嫌弃:“两千多块钱的东西,一股六神味儿,还不能驱蚊,就算你家有钱也不能这么糟蹋啊。”

谢昳凉凉睨她一眼:“我又没吃你家米。”

韩寻舟翻个白眼,话题又拐回来:“我才不招惹他,你没听说上周发生的事嘛?男生宿舍一位同学丢了一千块钱,当时大家都怀疑是江泽予偷的,原因是当时事情发生后他被我们班主任叫去喝茶了,有同学听到老班问他有没有偷钱,逼问了一个多小时才放人……我当时就觉得不像,他连一百块钱的班费都舍不得交,每天在食堂打一个素菜、一碗免费的汤,要是真偷了钱,还不得滋润一把啊?”

韩寻舟说着,嫌弃地挥散屋子里弥漫的昂贵雾气,装模作样带了古里古怪的戏腔:“有人喷两千多的香水,更有人喝不要钱的紫菜蛋花汤。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啊。”

谢昳听到‘紫菜蛋花汤’后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不是他。”

韩寻舟疑惑:“不是什么?”

“我是说——”,谢昳抬手摸摸右耳,山茶花耳钉上细细的钻石略微烫手,设计加品牌效应,单单一只便价值不菲,“——那一千块钱,不是江泽予偷的。”

韩寻舟眼里闪过一丝惊讶:“这都被你猜到了?我刚刚话还没说完,这一千块钱后来找着了,是那个男生自己落在公共澡堂的衣柜里,昨天才有人捡到。事实证明确实不是江泽予偷的,但奇怪就奇怪在,明明是捕风捉影的事,老班竟然会郑重其事叫他去办公室。”

谢昳想起在行政楼办公室里,陆芳那不屑的语气,心下了然。这就叫偏见,也叫先验概率,对于一个有案底的人,人们在怀疑犯罪对象时会赋予他更大的先验概率。

人心都是如此,没什么公平不公平,可这种先入为主的无奈,没人比她更加清楚。

谢昳垂着的眼眸流转,忽然摘下耳钉问韩寻舟:“你说,要是我把这只耳钉卖了,可以换多少顿饭?”

韩寻舟看了眼她耳朵上端庄大气的山茶花:“……你这耳钉可是秋季新款,就算二手卖贬值了,也不会掉太多。学校门口那家湘菜馆,一般一份盖饭二十块钱,怎么也得两百顿吧?”

谢昳歪了歪脑袋,细细盘算:“两百顿饭,每天中午、晚上两顿,早饭自理,那就是一百天,三个多月?”

韩寻舟疑惑:“什么三个多月,算什么呢?你不会要靠卖耳钉买饭吃吧?谢川断你生活费了?”

谢昳笑:“没有,我还债。”

当天中午,s大男生宿舍楼下,江泽予面对着一脸不耐烦的送餐员,向来没有什么情绪的眼中闪过短暂的疑惑。

那时候外卖软件不像现在这么普及,每家饭馆都会雇人送餐。

送餐员穿着印有“忆湘园”字样的衣服从电瓶车上下来,打开车后的送餐箱,拎出一袋分量很足的外卖走到江泽予面前:“同学,你点的外卖。”

面前的男生不为所动。

正是用餐高峰,送餐员急着送餐,催促道:“快拿去啊,我还有好几个地方要送呢。”

空气里沉静了几秒,江泽予开口:“我没有点外卖。”

送餐员翻个白眼,干脆把外卖盒子往他怀里一推:“单子上写了啊,收餐人,s大江泽予,没错吧?不是定了三个月中午和晚上的外卖吗,还非得每一餐都二十元整。二十元整的只有青椒炒肉盖饭,如果不改菜单,我每天都给你送。”

他话音刚落,视线对上男生那双阴沉沉的眼,突然感觉脖颈发凉,现在的大学生都这么吓人的吗?送餐员壮着胆子补了一句:“……不要的话右转有个垃圾桶。”

话毕,骑上小电驴火急火燎地走了。

人来人往的宿舍楼下,衣着单薄的少年怀里抱着一盒沉甸甸的外卖,苍白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外卖盒子简陋,难以阻挡里头饭菜的香气,店家送餐很及时,里头的食物隔着餐盒都烫手。

少年站了许久,低头看了眼外卖单上的信息,终究是拎着那盒外卖上了楼。

从那天开始,他吃了整整三个月的青椒炒肉。

很久很久之后,谢昳趴在江泽予的背上,好奇地问过他:“我定那些外卖的时候还以为你不会吃,你人缘这么差,就不怕是别人的恶作剧?”

吃了三个月青椒炒肉的少年,背着他的姑娘走在漫漫雪地里,呵出的气晕开成一片雾。

“我知道是你,那家店的外卖单上还印了点单人的信息,谢小姐,手机号182……”

谢昳没想到答案竟然是这样,懊恼地捂了捂眼睛:“这么说,倒是我先招惹的你咯?”

少年回过头,笑着吻她:“嗯,是你先招惹我的,昳昳。”

第6章

夜晚的郊区,路上不算太堵,车子很快开到最近的一家医院。车还未完全停稳,江泽予打开后门,把疼得失去意识的人从后座上抱下来,抬脚便往医院里走。

乌云罩月,饶是马路上每隔一段就有路灯,但四面八方的路灯反而把物体照得重影,更加难以清楚眼前的路。

成志勇眼皮一跳,火急火燎地停稳车,小跑了几步把人拦住:“江总,我来吧。”

江泽予错开步子,冷声道:“……让开。”

成志勇没敢让却又不敢提别的,只能换个方式好言相劝:“江总,您今晚喝了不少酒,这路又黑,万一摔着谢小姐就不好了。她怕是犯了胃病,这要是再摔一跤,肯定得疼。”

江泽予低头,看了眼怀里白着一张脸的谢昳,抿唇沉默了半晌,终究被说服。

他把人交给成志勇,按了按眉心:“……你先抱着她去急诊室,我去排号。”

医院人不多,急诊室里,女医生根据谢昳的症状给做了简单的检查,大致确定是胃溃疡伴有出血。

结合女孩子身上浓厚的酒味,病因不言而喻。

女医生眼皮都没抬:“患者今天进食了吗?”

成志勇闻言看向自家老板。

江泽予沉默了会儿,开口却笃定:“没怎么吃,喝了不少酒。”

一顿饭,她看似一直埋头在吃,其实也就吃了几口凉菜,倒是饭后结结实实喝了好些白酒。

女医生闻言抬头,对于这种自己“作”出来的病一向没有什么好脸色:“有慢性胃炎还喝酒?疼到休克倒是种本事。现在的年轻女孩子一点都不知道把身体当回事。病人不懂事,家属也不知道看着点。”

不属于“家属”行列的两个男人,谁都没有说话。

不负责任的病人加上不负责任的家属,医生脸色更差了,没好气地开口:“先去做个ct,检查下有没有胃穿孔。这种情况必须住院,后天安排胃镜肠镜。”

成志勇乖乖推着谢昳去做检查,回来的时候看见自家老板坐在走廊的座位上打电话。

“嗯,我现在在这边的医院……帮我联系一个vip病房……不是我,是……谢昳。”

对方似乎说了句什么,江泽予的脸色明显难看起来。

成志勇走过去时他已经挂了电话。他这才发现老板左边脸上还有手上都有细微的擦伤,衬衫的袖子磨破了些。

肯定是刚刚走得急又没看清路,摔跤了。

成志勇叹了口气,指了指他手上的伤口:“江总,您要去处理一下吗?”

医院里惨白的灯光晃得人眼睛疼,江泽予闭上眼躲避那刺眼的光线:“……我没事,你去等检查结果吧。”

成志勇闻言“哦”了一声,走了两步回头看,却见他扯掉了领带,松了领口,长出了一口气后,筋疲力尽地把脸埋在手心里。

作为秘书兼司机,他跟着江泽予四年多,却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累的模样——哪怕是当年公司刚刚步入正轨,一晚上连赶好几场应酬的时候。

-

谢昳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偌大的病房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模模糊糊想起来昨晚上的事,只能想起来大概——聚会结束,她和江泽予拼了同一辆车,后来胃病犯了失去意识。

病房里淡淡的消毒水味让人感到些微不适,谢昳把脑袋埋在枕头上闷闷地笑,心想这人还算有良心,没把她扔在大马路上。

胃已经舒服了很多,她沉默着躺了一会儿,扯掉手上的输液管,刚掀开被子起身想溜,病房的门“吱呀”被推开。

来人换了身衣服,穿着休闲的套头毛衣,浑身清爽——大概是昨晚在家睡了个好觉。

谢昳眨了眨眼睛,心下感叹——前一天送医院,第二天还来探病,他倒是仁至义尽。

江泽予手里拎着个保温盒,面无表情地走进来,眼神瞥到挂在一旁还在滴水的针管,抬眼看她,语气讽刺:“慢性胃炎,胃溃疡出血,险些胃穿孔。谢昳,五年不见,看来你过得不怎么样。”

她是过得不怎么样,有必要这么揭人伤疤么,真小气。

谢昳这会儿饿得没力气,于是自动忽略他满口的嘲讽,笑得感激又疏离:“谢谢你送我来医院,医药费多少?等我一会儿回家打给你。”

江泽予闻言没什么表情,把保温盒放在床头柜上,按了床头的呼叫按铃:“医生让你住院一周,还有别的检查要做。”

谢昳也不跟他犟,乖乖地“哦”了一声,重新躺回床上给自己盖上被子,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看他。

他按完铃,把病床一侧的折叠餐桌翻起来,替她打开保温桶,然后慢条斯理地走到病房里的沙发上坐下,拿起茶几上的报纸,随意看起来。

却没解释那桶粥的来历。

vip病房在医院住院部顶楼,一侧有面巨大的窗户,透气又光明。保温桶里是金灿灿的小米粥,散发着滚烫的热气和淡淡的米香。

谢昳饿得狠了,也顾不上担心他有没有往里头吐口唾沫,拿了勺子便开始喝粥。粥很烫,经过口腔的降温,软软糯糯的一小口一小口下到胃里,暖和得整个人都舒展开。

期间护士听到按铃声过来,看清状况后重新替她扎上针,脸色很不好看。谢昳倒是配合得很,笑眯眯地让小护士替她扎在左手上,扎完针继续喝粥。

江泽予从报纸后头抬起眼,看着她那乖巧好说话的模样,抿了抿唇。

这副配合的样子,就好像刚刚拔了针管的不是她自己。她从来都是这样,行事永远没有章法,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没有人知道,那双笑意盈盈的眼里到底藏了什么情绪——哪怕是快要疼到休克,她都要借着车厢里的音乐压着,装得跟个没事人一样。

他从来看不懂她,也怨她不让他看懂。

“你再讨厌我,也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说句疼,很丢脸吗?”

谢昳闻言咽下嘴里那口粥,抬起头看他,疑惑地眨眨眼,显然是不记得昨晚具体的细节了。

江泽予摇摇头,懒得再和她解释。

谢昳只好继续喝粥,半碗下肚,心满意足地砸吧砸吧嘴,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两条缝:“这粥真不错,不会是你自己煮的吧?这么关心我……谢谢你啊,前前前男友。”

江泽予闻言终于忍耐不住,出言讽刺:“昨天是四个‘前’,今天是三个,几年不见,你的记性倒是变差了。”

谢昳险些呛着,这人一向来爱抠字眼,可这些什么前男友全他妈是她瞎编的,她怎么可能记得清楚到底有几个?

但这种时候,怎么能认怂?

谢昳眨眨眼睛,冲他撩了一下头发:“这话说的……其实我自己都记不清到底有几个,你知道的嘛,国外比较开放。”

“谢昳!”

江泽予瞪了她一眼,蓦地站起身子往门外走,下颌崩得很紧。他走到门边,勉强压下怒气,逼着自己不要和一个病人计较:“我给你请了个护工,这几天你好好在医院待着……好自为之。”

他说完,拉开病房的门,逃一般快步走出去。

这下,病房里便只剩了谢昳一个人,浑身不自在的感觉散去大半,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

就这么安安静静坐了几分钟后,她把藏在被子里,紧紧捏着床单的左手伸出来,放到眼前,仔细端详起来。

手背上扎了针,冰冰凉凉的液体经由血管进入身体,针眼处有一些肿胀。这都是当下真实的感觉,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不那么真实的。

指尖似乎还有曾经触过他唇角的温热触感,掌心似乎残留着那年他眼睫眨过时留下的细微痒意。

谢昳忽然笑了。

怪不得网上都说,防火防电防前女友,曾经那么亲密的人,那种熟悉与情意不仅仅存在于记忆里,而像是刻进了每一寸皮肤,每一根头发,每一段骨骼,只要有机会,时时刻刻都能复苏,从心脏到血液,发丝到脚尖。

不管过了多少年。

只可惜,这样的桥段,可以发生在任意一对久别重逢的情侣身上,但不包括他们。

啧。

谢大小姐垂着眼睛,得出了一个深刻的结论——是时候该找个男人了。

-

医院门口,成志勇坐在车里颇有些坐立难安。

秘书这个职位一向来都属于高危行业,不是因为工作量大、辛苦,也不是因为工作内容危险,而是心理压力大——通常会被迫得知老板各种各样不为人知的隐秘,知道的越多越容易战战兢兢。

但他跟随江总的这四年,几乎没见过一点儿带“花边”的隐私。择优发展到今天,北京城里多少名媛、明星多纷纷往江泽予身上扑,可这位爷愣是油盐不进,处理这类事情一贯绝情、没有一点拖泥带水。

除了生意上的合作,他私底下就连只母蚊子都不见。

谁知道昨天一整晚爆表的信息量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一个五年不见的前女友,一个学医的“现女友”——他真是云里雾里、摸不清头脑了。

而且更匪夷所思的事是,前女友住院,老板竟然在医院里守了一整夜,今天一早又回家煮了粥送过来,照顾得无微不至。

但要说老板有多喜欢她,那感觉又不像,至少这五年来,他从来没有听他提起过。

成志勇想起他昨晚上离开病房的时候回头看的那一眼,老板坐在病床边,一瞬不瞬地盯着床上躺着的人,那眼神凉得连他都后颈发凉。

那种感觉很熟悉……像什么呢?

成志勇这边正抓耳挠腮地想着,恰巧看到江泽予冷着个脸从医院里出来。

他绕过去替他打开后门,男人曲了长腿上车,沉声道:“走吧。”

成志勇点头,又绕回车前发动车子,打了方向盘开出医院的停车区域,犹豫了会儿仍是开口:“江总,关于上周收购的项目,今天晚上和对方公司有个会议,要推掉吗?”

江泽予皱眉:“推掉做什么?”

成志勇紧张地咽了咽唾沫,挠挠头:“那个……谢小姐还在住院,您今天不用来守夜吗?”

他话音刚落险些咬着舌头,因为后视镜里,老板忽得坐直了身子,又露出了与昨晚一般凉凉的眼神:“她住院,我为什么要来守夜?”

成志勇看着这熟悉的眼神,福至心灵地拍了下脑门。

得,他算是看出来了,他那个念小学六年级的儿子被前桌女同学甩了之后,一晚上在家要死不活地绝食,可不就是这个表情么?

第7章

江泽予没走多久,谢昳便换掉那副乖巧模样,再次拔掉针管成功溜出了医院,对他临走前说给她请了护工的事恍若未闻。

明目张胆地从住院部大楼走出来,她心下咕哝,这么快出院并非怕再见到江泽予,根本原因是她太忙——周末便要交稿的合作美妆视频还没剪,还得录在微博、b站还有油管征集的fifty facts about me(关于我的五十个问题)的视频,哪有时间耗在医院里。

这么一想,她心里瞬间痛快许多。

回到家才傍晚,谢昳顺手把保温桶放在料理台上,先给自己倒了杯冰牛奶,想了一会儿,又破天荒地把牛奶放进微波炉里转了三十秒。

微波炉运转的声音“嗡嗡”作响,等待的时间里她拧开台面上的保温桶,里头的粥还温着,剩了一小半。她作势要往水池里倒,转念一想又从洗碗机里拿出一个碗,把剩下的粥倒进去,放进冰箱。

不能跟粮食过不去,不喝白不喝。

“叮——”,三十秒过后,谢昳打开微波炉,把微温的牛奶端出来,往客厅走去。

客厅靠窗的一侧有个巨大的实木工作台,专门用来剪视频、写文案。谢昳戴上眼镜坐进大大的转椅里,点开premiere pro,导入巨大的视频素材包,熟练地操作起来——博主这个工作,看着光鲜亮丽又轻松,其实非常需要自律,每天都得给自己安排合适的工作时间。

一晃过了两个多小时,已经入夜。

视频才剪到一半,她导出来看了一下成品,这才发现镜头衔接生硬、视频逻辑不顺畅,甚至连最基本的字幕都病句百出。

简直就像个刚入门的菜鸡。

谢昳沉默地看着那乱七八糟的视频,就像她此刻乱七八糟的心情。

她毫不留情地按了删除,两个小时的成果瞬间作废。

谢昳抬起头,茫茫然环顾四周,忽然觉得家里好像有点冷。周遭环境太黑暗又太安静,电脑屏幕发出的荧光照得她面色惨白,桌上那杯两个小时前还温着的牛奶忘了喝,重新变得冰凉。

这才恍然记起,这么长的时间里竟然忘记开灯,也忘记开空调。

她“啪”的一声关上电脑,从衣帽间拿了睡衣冲去淋浴间,把莲蓬头的水开到最大。

——“谢昳,五年不见,看来你过得不怎么样。”

再次见面的所有细节像一部循环播放的电影,在脑海中滚动了两个小时,然而到了最后最让她在意的竟然是这一句,不,应该说是这两个字。

“谢昳”。

时隔五年的重逢,他把她的名字念的四平八稳又字正腔圆,这样的称呼不是陌生人更非密友,倒像是那种认识了许多年的泛泛之交。

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他这一声称呼明晃晃地挑起来,让她难以忽视又不甘心,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

公寓楼层太高,每一次出热水都很慢。喷头里的水冰凉,脸上却有另外的一片温热,谢昳抬起手,狠狠地抹了一把眼睛。

“C。”

明明在她的印象里,他从来没有这样连名带姓地叫过她。

-

大一那年的圣诞节,整个工学院考完了c语言,而谢昳在“忆湘园”定的整整三个月的青椒炒肉盖饭,也在前一天送完。

教学楼下,纪悠之见江泽予往食堂的方向走,不免好奇:“江泽予,你今天怎么去食堂吃饭了?你的青椒炒肉呢,老板忘了送?”

他和江泽予是室友,平时关系不算近,却也知道他这人有很多怪癖——比如对于青椒炒肉的热爱简直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整整吃了三个月不带恶心的。以至于连他看到青椒和肉出现在同一个盘子里,都会引起些许的胃部不适。

“嗯,从昨天开始不送了。”

时值初冬,寒风凛冽,教学楼下高达的银杏树落光了叶子。

江泽予穿着件薄棉袄,回答中莫名透露出一丝不舍,似乎这份青椒炒肉他连吃了三个月都没有腻。

他说完,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你要 一起去吗?”

纪悠之受宠若惊地抬头,成为室友一个学期,他还是第一次被江泽予邀请共进午餐,只可惜——

“我去不了,一会儿和几个朋友有个聚会。对了,韩寻舟和谢昳是你们自动化系的吧?你应该认识的。”

江泽予闻言蓦地停住步子,脊背似乎僵硬了半分,然而纪悠之忙着在qq群里回消息,压根没看到。

“你和谢……”,唇齿之间似是被粘住,后一个字在舌尖转了一圈没能说出口,江泽予咳嗽了一声:“你和她很熟吗?”

纪悠之丝毫没有注意到,他说的是“她”而不是‘他们’:“是啊,我们几个是发小,基本上都住在同一个小区。”

他一边应付江泽予的问题,一边手指飞快地在qq群里打字:【一会儿十二点在小翠大排档啊,谁迟到谁买单。】

发小群里迅速飞跃出好多条信息,最活跃的得数庄孰:【我他娘的这次还听你们就是孙子,前两次都是我买单。你们这帮s大的,每次聚餐都挑离s大近的,太不够意思了。这次谁先到谁买单,s大了不起啊?】

贺铭怼他:【那是,哪有你了不起,咱们几个没本事上三本,只能委屈你了。要我说,谁吃得多谁买单,你不买谁买?】

有钱人一贯抠门,一群富二代为大排档谁买单都能争个头破血流。纪悠之看乐了,正打算回复,却听到江泽予又幽幽砸了个问题过来:“你和……你们是朋友?”

“当然啦,从小一起长大的,你说是不是朋友。”

“……嗯。”

纪悠之莫名地觉得这个“嗯”字似乎带了些许令人捉摸不透的味道,像是羡慕,又像是叹息,以至于他竟然想看一看江泽予说这个字时,脸上是什么样的神情。只是等他从一堆信息中抬起头,那人早就收敛了神色。

冬天里,少年衣着单薄,孑然一身。作为一个衣食无忧、呼朋唤友的富二代,纪少爷突然觉得心里有点不得劲。

——这小子,肯定是羡慕自己有这么多朋友!

地主家单纯又善良的傻儿子在这一瞬间豪气冲天,他抬手拍了拍江泽予的肩膀:“吃什么食堂啊,一起去吧?小翠家大排档很好吃的。”

他原本还担心江泽予不好意思,打定主意再劝上几劝,可话未出口,江泽予已经答应。

“好。”

纪悠之郑重地觉得他在这一刻拯救了一个孤独又弱小的灵魂,一边被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一边豪情万丈地在群里发了一条消息:【我今天带个朋友来,这顿我请!】

半小时后,小翠大排档的门口,韩寻舟像发现新大陆般指着谢昳的耳朵:“昳昳,你今天怎么又戴这对山茶花了?我还以为真被你卖了呢,都三个多月没戴了。”

谢昳摸摸耳朵,认真点头:“是啊,因为到昨天晚上为止,我欠的债总算还清了。”

韩寻舟信她个鬼,催促道:“你先进去吧,我去巷口等等贺铭。”

谢昳静静看了她一眼,猜透一切的眼神让女孩儿强装兴奋的表情逐渐凝固,韩寻舟低下头:“我不是……我就是怕他找不到这家店,这不是在巷子里面么,很难……很难找的。”

“再难找,他肯定能找到,舟舟——”,谢昳很少这么亲昵地叫她,每次这么叫的时候,就意味着连她自己都知道,接下来的话很残酷——

“你们两家小时候定下的婚约,上个月已经解除了。”

还是贺铭主动提的。

韩寻舟一下低了头不敢看她,更不敢让她察觉她眼里晕开的湿意,只牵了谢昳的手,不知所措地站着。

很小的时候,妈妈就和她说过,贺家那个比她大七个月的小哥哥,是她以后要嫁的人,她相信了许多年,但现在突然不是了。

谢昳叹了口气。

韩寻舟平时我行我素、性格洒脱,是个典型的北京大妞。但再潇洒的人,总有一块儿无法碰触也放不下的东西,比如贺铭。

她推开门,拉着韩寻舟:“进去吧,好不好?哭哭唧唧的像什么样子,等会儿贺铭来了还以为你就非他不可了呢。”

韩寻舟被她刺激到了,抹了把眼睛笑:“就是,他贺铭算哪根葱?我怎么就非他不可了,婚约解除了我可是大大松了口气的好吧。”

两人按照群里的消息找到了包厢号,房间里只有纪悠之一人,大剌剌占了临窗视角最好的位置。见二人进来,他极为绅士地站起来给她们拉椅子。

“两位大小姐,请坐。”

谢昳笑,脱了大衣挂在墙上的衣架处,又摘下羊绒围巾,随意搭在椅子后面。

韩寻舟看不惯纪悠之这装腔作势的态度,作势踢他一脚:“纪幼稚,大一都过去一半了你怎么还这么幼稚?”

纪悠之正想辩驳,见包厢洗手间的门开了,于是隆重地指了指谢昳她们身后:“大小姐们,给你们介绍一下我的室友,也是你们自动化系的。”

谢昳和韩寻舟闻言回头,三人视线交错,两秒钟后:“……江泽予?”

洗手间的磨砂玻璃门被推开,走出来的男生个子极高,皮肤很白,削瘦的脸轮廓分明,精致眉眼向下沉着,薄薄的嘴唇习惯性抿成一条线。

不是自动化系出了名的怪人江泽予,还能是谁?

韩寻舟惊讶得声音都变了形,这哥们儿整整一个学期从来没参加过任何集体活动,她还以为他从来不与人交往呢。

想到这儿,她又生起气来:“怎么纪幼稚找你吃饭你就出来,我作为咱们班组织委员,面子还没纪幼稚大吗?”

江泽予没回答,视线越过韩寻舟,落在谢昳的脸上,一秒、两秒,挪开。短暂的停留仿佛只是在分析眼前的人是谁,又像是没记起来般自然而然地挪走了视线。

包厢另一角,端坐在位置上的谢昳撞上他沉沉的一双眼,只觉得那两秒钟自己像是一头栽进了浓雾里,分不清来路和去路。

她回过神来,不由自主摸了摸右耳上那颗耳钉,脑海里涌上了一个奇怪的想法——三个月的送餐结束,他至少今天不用饿肚子。

她被自己莫名的想法闪到,不免失笑,他饿不饿肚子又关她什么事。

这边韩寻舟见江泽予久久不回话,翻了个白眼扯过菜单:“真没劲,点菜点菜。”

这顿饭吃完,除了平时最咋唬的韩寻舟话少了,并没有什么不同。贺铭作为未来律师的口才似乎完全没受到解除婚约的影响,依旧侃侃而谈;而桌上多的那个人全程一言不发,只低着头吃菜,或者说其实连菜都没吃几口。

饭后,韩寻舟和几个男生开始拼酒,谢昳无意喝酒,便穿上大衣走出大排档。

她推门而出,才发现外头下雪了。

幽深的巷子里,那排列整齐的青石板地面上积了薄薄一层雪。她抬起头,伸出手掌摊开,一片雪花落在掌心,冰凉又柔软。

气温比中午之前又降了几度,冰凉的风窜进脖子,激起了一片鸡皮疙瘩,谢昳忽然意识到脖子空空的。

她转过身想回大排档,却见离她几步的距离处,少年衣着单薄地站着——他大概是出来得很急,连外套都来不及穿。

没一会儿,少年薄薄的毛衫上就落了一层雪,他看着她,伸出手,手里拿着她的羊绒围巾。

谢昳很是头痛,这条羊绒围巾价格甚至比一只耳钉更高,那……又该算几顿饭?

不等她算清,江泽予沉沉开口:“谢……你的围巾没有拿。”

谢昳抿着唇往前几步,接过自己的围巾围起来,张了张嘴:“谢谢,不过这条围巾我本来也要回去拿的,不能算……”

不能算又欠了他。

江泽予似是没有听清,问了句:“……你说什么?”

谢昳摇摇头,又想起他刚刚对自己敷衍的称呼,于是翻个白眼:“谢什么谢,我叫谢昳。”

给他送了三个月的饭,竟然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平生第一次被如此忽视,谢昳心里很不是滋味。

江泽予一怔,暗沉沉的眼里忽然闪过一丝笑意,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下:“我知道。”

谢昳冲他挥挥手,转身离开,心里却压根不信——如果知道她的名字,为什么不叫出来?

很久之后,她才明白那个时候他为什么不叫她的名字,他当然不好意思叫——她在某一次大物实验课后,看着他无意落下的草稿纸背面,满满一页“谢昳”二字后,如是想。

——再后来,那个说一半留一半、丢盔弃甲破绽百出的“谢”字,又变成了缱绻又粘牙的“昳昳”,反正他是再也没能连名带姓地叫她了。

第8章

十一月初,谢昳在蔫了整整一周之后,总算整理好了心情。北京城这么大,她和他没有共同的圈子,或许再也不会见了吧。

于是微博大v、知名时尚博主“sunny大人”开始营业,发了一条官宣微博——和时尚社交购物平台茶话会平台的签约合作。

“今天是去@茶话会的第一天,希望未来能够合作愉快吖!”

一条微博配上今日outfit,发出去没多久,转发评论量破千,反响很是热烈。几个粉丝群里的大粉纷纷艾特‘茶话会’官方微博,让他们务必多多担待自家女神。

谢昳一边吃早餐,一边翻着微博底下她的小粉丝们有爱的评论,偶尔回复几条。

看着自己微博大几百万的粉丝数,她不免有些唏嘘。

她刚出国那会儿,满腔郁气无处宣泄,就拍了一个吐槽奢侈品包包的视频传在油管,没想到迅速蹿红。

很多人说sunny人美钱多人又闲,天生就该吃时尚博主这碗饭,别的不说,仙女般的脸就足够她出圈。

几年下来,凭借着独特的穿搭眼光和高级的审美,她的粉丝数量不断暴增,甚至赶超国内一些三四线明星,时尚资源好得不得了。

谢昳发展到今天这一步,一直都是单打独斗,然而随着粉丝量越来越多,创作、拍摄、剪辑以及推广业务等等让她分身乏术,逐渐地萌生了签公司的打算。

这次回国,是因为和国内的时尚社交购物平台巨头——“茶话会”签了长期合作。

-

茶话会的总部离谢昳的新公寓很近,走路只要十来分钟。

公司装修风格非常年轻,自媒体运营部在三楼,谢昳一路往里走,听到好些人在议论。

“欸,你们听说了吗?咱们公司上周被收购了,不知道会不会有人事变动。”

“收购?怕是空穴来风吧。咱们家在女性时尚网站这一块儿遥遥领先,成立两年市场份额不断上升,其他公司都望其项背。想要收购我们,那得多大手笔啊?”

“内部消息,百分百可靠,新老板是江……”

写字楼走廊一侧的窗户开得很大,窗帘被迫鼓起一个巨大的包,猎猎作响,细碎的议论声越来越远,倒是时装周秋季新款的小猫根与地面撞击的声音清脆悦耳。

谢昳轻盈地走过长廊拐角,伸手推开自媒体运营部的玻璃门。

-

招待她的时尚组组长章朝是个时髦的青年,头顶黑发间夹着一撮绿毛,身上穿着笔挺的酒红色阿玛尼套装,红配绿骚气十足。见到她时一双桃花眼微微发亮,笑容带些痞气,语气里丝毫不掩饰对她的赞美:“sunny大人?真人比视频里还要好看。”

谢昳看了眼他的胸牌,勾起一边唇角伸手:“你好章朝,叫我sunny就行。”

章朝礼貌地伸出手与之交握,眼睛却不受控制地盯着她看了好几眼,职业习惯令他迅速做出一系列判断——一米六五往上的个子,腿长腰细,头身比完美。五官精致又不泯然众人,长相非常出挑,更遑论那双令人记忆深刻的眼,眼神温和中又带着些许无意为之的随意,有一种厌世的调性。

再往下看,修长脖颈系了条花色独特的丝巾,浅色系羊绒衫配松垮的烟管裤,更赞的是脚上竟然穿了双亮猫跟皮靴,一身很随意的日常穿搭,却把娘man平衡做到极致。

他心下咋舌,作为茶话会的时尚组组长,平时接触的大小明星网红不在少数,但平心而论,这位姐的颜值和时尚感绝对能排进前三。

章朝愣神良久,终究没有忘了工作:“这是你的工作室,电脑上一些必要的软件已经配好了。你的助手明天来报道,咱们公司对于自媒体博主没有什么约束,每周只要求出勤二十个小时。”

谢昳点头,这些信息她在合同里已经知晓。

两人就合同商定了一系列工作事宜后,章朝和她闲聊起来:“……sunny你大概还不知道,咱们公司上周被收购了,就在你签合同之后没多久。”

谢昳想起来的路上依稀听到的议论,将额前的碎发拨到脑后:“换老板了?那平台对博主视频内容的约束还照旧吗?”

她对于老板是谁并不关心,只关心平台对于博主的约束。回国前有不少自媒体平台、工作室向她抛出了橄榄枝,而她最终选择了茶话会。茶话会最吸引她的地方,就是除了合同规定的一些推广,对创作者视频内容没有要求——不会被迫恰烂饭。

章朝被她撩发的动作惊艳到,愣了几秒后眨眨眼:“这点还请sunny大人放心,咱们的新老板很开明,除了股份变动,公司的运营模式和人事不会有任何调整,平台和自媒体创作者的合作也维持原状。”

谢昳眨眨眼,表示庆幸。

章朝说着,走到办公室前,从桌上拿起一个信封递给她:“下周一yr集团和茶话会联合的新品发布会,也是他们入驻茶话会平台第一次线下活动,届时很多明星和自媒体红人都会来。这是出席名单,你看看,没问题的话我这边给你安排一下礼服和妆发。”

“对了,咱们公司的新老板也会来,你应该很耳熟——”

谢昳边听他介绍,边撕开信封封口,抽出邀请函和名单展开,第一页正中那几个烫金的大字令她嘴角微抽。

“——择优集团ceo,江神江泽予,我没记错的话,和sunny你是校友呢。”

谢昳抬头,一贯随意的态度忽然涌上些许挫败:“请问……我还能毁约么?”

章朝不明所以地挑挑眉,笑着把合同翻到某一页,指了指上面金额巨大的违约金。

谢昳顿时痛不欲生,她从四年前开始就拒不接受来自谢川的一切经济支持,这比违约金,她付不起。

事情已成定局。

前几天还觉得江湖偌大,此生不复相见,谁能想到短短几日过去,那个曾经被她狠狠甩了的前男友,竟然成了她不能得罪的金主爸爸。

——当初为了跟他分手,什么狠话脏话都说了个遍,没有给他留一丝体面。如果五年前的她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她肯定会选择分得温柔一点。

-

从茶话会总部出来刚过中午十一点半,天色依旧发灰,甫一推门,寒冷的秋风裹挟着些许冰凉的雨打在谢昳的脸上。

她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天气预报。

实时预报说是三个小时内雨不会停。

她暗道一声倒霉,把装了合同的文件袋往脑袋上一扣,走出写字楼。

写字楼隔壁是家写着意大利语的咖啡店,装修风格异常简陋。

谢昳刚要了杯espresso,风衣口袋里的手机便震动个不停。她慢条斯理地端着咖啡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这才悠悠接起电话。

对面是庄家少爷庄孰——除了韩寻舟和贺铭,当年的一众发小当中,如今也就他和谢昳联系得最为频繁。

他那边背景很杂,听声音像是在玩儿桌游:“大小姐,在做什么呢?”

庄家家大业大,不比谢家逊色多少,然而他这声“大小姐”,着实不是虚假恭维。当年他们这群发小中,谢昳永远是那个别人家的孩子——长得漂亮,性子孤傲,从初中到高中成绩永远名列前茅,上流圈子里哪家父母不夸赞一句“谢家丫头,那才是真真正正的大小姐范儿。”

谢昳把手机拉得远些:“刚从公司出来,怎么?”

庄孰神神秘秘地捂住话筒,语气有些激动:“我得告诉你一个惊天消息,你不是签约了茶话会吗?我刚跟一群朋友玩儿桌游,听人说,江泽予收购了茶话会!”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没过多久,玻璃上的雨幕连成一片模糊着人们的视线。街上的人们开始四处寻求躲雨的地方,四处都是生冷的写字楼,于是越来越多人发现了这家不起眼的咖啡厅。

谢昳一边庆幸自己早早占了座,一边危险地眯了眯眼睛,冲电话那头笑:“所以呢?”

那语气里,丝毫没有惊讶的成分。

庄孰哑然失声,愣了好几秒才开口:“……你都知道了?那你还这么淡定?掌握你经济命脉的金主爸爸,可是被你用完就扔、始乱终弃、狠狠甩掉的前男友欸,你就不怕他给你穿小鞋?”

一句话堆叠了好几个乱七八糟的形容词,层层递进的语气一而再、再而三地控诉她当年的恶行。

谢昳如何不心虚,从知道消息到现在,腿都是软的。

可大小姐嘴上却是从来不肯落了下风,言辞犀利地反击道:“我怕什么?你光记得我甩了他,怎么不记得我们之间还有三年的情分在呢?这秋风一吹,说不准死灰复燃,前男友一夜变成现男友,我不就抱上大腿了么?”

她话音刚落,却见一双包裹在合身西装裤里、笔直修长的大腿如同鬼神般出现在了眼前。

谢昳如电影慢镜头般缓缓抬眼,经过几秒钟的大脑当机才最终确定,这大腿,就是她刚刚叫嚣着要抱的那双。

顾不上那边庄孰唇枪舌战的反击,谢昳迅速掐断了电话。

窗外雨声渐大,哗啦啦冲刷着街道上的浊气。咖啡厅的玻璃门开开合合,门口的风铃声响了又停,停了又响,进来的全是些狼狈躲雨的路人。而在这嘈杂的交谈声和点单声之中,李宗盛沙哑浑厚的声音正好唱到那句“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

方桌前,江泽予居高临下看着她,眼神却没有什么焦点,他神情冷漠地拂开肩上雨水。

“死灰复燃?外头下这么大的雨,我看未必燃得起来。”

“……”

第9章

“死灰复燃?外头下这么大的雨,我看未必燃得起来。”

他说话的时候,咖啡厅里正放到李宗盛唱的那句“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

明明是感慨万分、不舍又惆怅的一句歌词,配合着这场景听来,竟然显得有点滑稽——往事不要再提,再提的人就是S*。

然而谢昳听到这句话的第一反应不是尴尬,而是切切实实地愣住了——他们认识九年,相恋三年,她从来不知道,他还有这样言辞犀利、能言善道的一面。

江泽予这人一向话少,他暗恋她的时候连她的名字都叫不出口,没想到在一起了以后更是言简意赅,所有的情意都藏在了那双暗沉沉又湿漉漉的眼睛里。

他们两个在一起三年,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她说、他听,哪怕她有时候任性起来说得话毫无道理,他也奉若圣旨,从来不反驳。

——哪里有像今天这样的反应敏捷、伶牙俐齿?短短一句话里熟练地运用了借喻、反讽等修辞手法。

要不是眼前这个人熟悉到就算化成灰她都认识,谢昳简直要以为他是被人冒充了。

等思索完以上这些,总共耗时几秒钟后,谢昳忽然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

试想你前几天还很拽地从医院逃走,摆明了完全不想再有来往的样子,今天就被抓到在背后谋划着要“春风一夜,前男友变成现男友”。

“……”

她前两天努力维持的那个冷艳高贵初恋情人的形象,简直就特么是个笑话。都说在所有男人眼里,初恋就是白月光,她曾经也这么想,但现在……

顶多就是碗白到发光还粘了吧唧的猪油。

谢昳嘴皮子再溜,这会儿也真的想不出什么话了,只好慢慢地端起咖啡,把半张脸藏在了杯子里,装死。

她一向来都是让别人尴尬的那个,所以轮到自己尴尬的时候,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谢昳——”,江泽予没有给她装死的机会,他俯身看她,一只胳膊撑着桌子,另一只手轻轻巧巧地把她用来挡脸的咖啡杯拿下来,“你前几天,为什么从医院逃跑了?”

他的语气平平,没有责问,更加没有纠缠刚刚的事。

谢昳这会儿心里真的是有点感激的。

她眨巴眨巴眼睛,顺从地让他把咖啡杯子从她手上拿走,回答他的时候谨慎了很多,挑了个最不会出错的:“哦,我突然想起来前一天走的时候家里没有关空调,我怕浪费电。”

简朴又诚恳的答案,多么清纯不做作。

“哦……是吗。”

江泽予的眼神没有什么变化,慢条斯理地把咖啡轻轻地推到一边,语气平静:“我还以为你是不想还我医药费,急诊、ct外加vip病房住院、吊瓶,一共一千四。”

“……”

“你还拿走了我的保温桶。”

“……”

“我家厨师在来被雇来我家之前,一碗粥卖八十八块。”

“……”

外头的雨哗啦啦地下,满街的人无处躲雨,都把恶狼般的目光投向了这个简陋的咖啡厅,红着眼睛往里面冲。

咖啡厅里的人越来越多。

男人低沉又平静的声音响起来:“这么算下来,你欠我两千块。就为了两千块钱,你连身体都不顾,躲了我七八天,真的没有必要。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你不想还可以告诉我,我不想因为两千块钱坏了情分。”

谢昳瞠目结舌:“……”

情分你大爷!

谢昳的每个毛孔都感觉到了周围一圈圈令人发毛的视线,甚至旁边有一个五十多岁的阿姨,原先正动作麻利地拍掉羽绒背心领口的雨水,闻言震惊地转过身来,眉头紧皱地打量她,连雨水漏进脖子里都懒得管了。

其他的叔叔阿姨们也没闲着,纷纷冲她投来了恨铁不成钢的惋惜目光,仿若看着一个逐渐走向不归路的失足少女。

热情的老北京街坊邻里大家庭里,一人犯错,人人有责。

果然——

“丫头,真不是阿姨多管闲事,这欠人家钱不还,咱自己心里也不舒坦不是?”

“是啊丫头,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咱做人要硬气,首先就得不欠人的。”

“你这么漂亮,这么年轻,往后挣钱的机会可多的是呢,咱不差这两千块,可千万别犯糊涂了。”

“……”

微博八百万粉丝的谢博主从包包里掏出墨镜戴上,冲着周围礼貌地笑了笑,一把拉过始作俑者,头皮发麻地挤出了咖啡厅。

-

谢大小姐活了二十几年,被很多人说过挥金如土、腐败纨绔,还真是生平第一次因为欠钱不还被教育。

偏偏,她还真没法反驳——钱是她花的,也是她没还,辩无可辩。

但谢昳发誓,她那会儿真的是想过要还他钱的。

她从医院溜走之前,想着或许不会再见了,便想恶狠狠地在床单上留下几千块钱,给自己一贯大方又壕气的形象完美地收个尾。

可她当时兜里只带了两百……

当然,也可以手机转账的,但就为了区区两千块钱,去要江泽予的联系方式,这种瓜田李下、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举动,谢昳实在是做不到。

咖啡店的对面就有个银行,谢昳拉着人呼啦啦地跑过马路。

正好是绿灯,被拉着胳膊的人又格外顺从,两个人没淋几步路。

谢昳木着张脸,一只手擒着那人的手腕不让他跑,另一只手把墨镜推到头顶,利索地翻包拿卡,对着atm机迅速输完密码取出两千块。

像烫着手一样塞进了他手里。

还了钱,谢昳的腰板立刻挺直起来,语气不算好:“……你要不要数数?”

江泽予摊手,满意地把那一沓钱对齐,从中间一折随意地塞进了上衣口袋里,哪里有一点点在乎这个钱的样子。

真行!

谢昳挑了眉,狠狠看了他几眼后,拉开银行的玻璃门,冒着大雨往外跑。

前几天在病房里三两句话把人气跑给了她错觉,以为江泽予还是曾经那个安安静静会因为她的某一句话红了耳尖的少年。

这下完全明白了,他那会儿只是懒得跟病人计较。现在的他,简直就特么是一只大尾巴狼,一朵盛世白莲花!

老话说得好,怨恨使人扭曲,仇恨使人变态——说到底还是她活该。

谢昳跑出一段路回头一看,马路对面的咖啡店里,好几个叔叔阿姨伸长了脖子往窗户外头瞅,在全程观看完她还钱的举动后,纷纷满脸欣慰地朝她挥手。

在一群“知错就改,善莫大焉”的眼神里,谢大博主满脸发烫、狼狈奔走。

-

成志勇在车里等了没一会儿,老板就回来了,一身昂贵的西装被淋得半湿,西装前襟的口袋里却鼓鼓囊囊的。

成志勇问:“江总,咳咳,您见着谢小姐了吗?”

今天他开车送老板过来这儿开会,他刚把车停下来,恰巧看到谢昳端着杯咖啡,往靠窗的座位走。

“江总,那位是谢小姐吧?上次她胃病犯了,咱们送她去医院的那个。”

后座上的人猛然抬起头,视线在人身上停了两秒钟后又迅速地收回来:“嗯。”

却没有要下车的意思。

成志勇以为他还在生气她不告而别的事情,更是拉不下面子。

但自从他上次读懂了江总那两个眼神,就立刻觉得自己产生了一种对他那个傻儿子才有的责任感。

他决定递个台阶。

“咳咳,江总,上次咱们送谢小姐去医院,她都没有还您医药费欸,ct加上住院一共一千四,咱们不管她要吗?”

他话音刚落,后座正安静看文件的男人忽然抬眼,不是太有焦距的眼神凝了一下,而后诡异地勾了勾唇角。

他点点头,把一堆文件放在座位上,打开后门下了车,冒着雨直奔咖啡厅。

走得太急,连雨伞都忘了拿。

可现在才过了十来分钟,他便回来了。

成志勇发动车子,好奇地问:“——江总,怎么样?您和谢小姐说话了吗?”

江泽予“嗯”了一声。

“那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上次没来得及叙的旧,没诉的衷肠,怎么样也不能在十分钟之内完成吧?

车子里沉默了很长时间,雨幕里,前一个路口亮起了红灯。

成志勇缓缓停下车,听到江泽予静静说道:“我问她要钱了。”

原本平缓的减速成了一脚刹车,成志勇:“……”

他那不是递个台阶吗?哪里是真的让他去要钱?

成志勇的笑容颇有些难看:“您……您真管谢小姐要钱了?她怎么说?”

江泽予缓缓地从鼓鼓囊囊的西服口袋里拽出一叠钱,因为淋了雨变得有点软趴趴的。

他炫耀一般晃了晃那叠软了吧唧的钱,眉头微挑:“怎么,你以为我会要不到吗?”

——上一次她的那一句“青椒炒肉”,让他昏了头又乱了神志,竟然都忘了这几年里,他有多恨她。

第10章

谢昳一路跑着回到家,落得个浑身湿透,浅色的羊绒毛衣紧紧贴在身上,轻轻一拧便是一抔雨水。

她哆哆嗦嗦地冲去淋浴房洗完澡,换上一身干燥的睡衣,身体逐渐暖和起来,却还是止不住浑身发抖——被江泽予给气的。

谢昳咬牙切齿间又百思不得其解,五年的时间,怎么就把那么个沉默寡言的人逼成了这副模样,又或者说,他其实生来就有刻薄的天赋?

她拿了条毛巾,盘腿坐在地毯上擦头发,一点点地想着两人认识以来的每一件事情,却依旧没能发现任何端倪。

他那个时候,整天阴沉沉的,半句话都不说。明明喜欢她却偏要藏在心里,就连在一起都是她的强势决定。

哪里有现在的伶牙俐齿。

大学那会儿,他们这群留在北京上学的发小时不时就有场聚会,以排遣无聊的课业生活。

自从那次在小翠大排档的聚餐之后,正义感和道德责任感爆棚的纪幼稚偶尔便会叫上江泽予一起。

他们几个都是爱玩的人,小圈子虽好,却也不对外来者摈诸门外。再者江泽予又不说话,全程安静如鸡,没有任何存在感——于是这个奇怪又和谐的组合就这么维持到了大学毕业。

大一下学期,初春,玉渊潭的樱花盛放,几个人约在附近一家江浙家常菜,从包间的窗口望出去就是成片成片的樱花。

纪悠之和贺铭正就s大坑爹的重修政策进行一番深入浅出的批判,说到激动的时候,一旁安安静静的韩寻舟突然拍着桌子站起身。

她喝了点小酒,满脸红晕,郑重又激动地和大家宣布她脱单了,对方是隔壁兄弟院校t大的一个男生,在某一次聚会上认识的,追了她好几个月。

她说完,半得瑟半炫耀地给大家看她手机里存的照片。照片里,t大西式建筑前大片大片绿油油的草地上,帅气的男生笑脸阳光,身材挺拔,一双桃花眼带着笑意。

长相、身高、学历,统统很不错。

桌上响起一阵抽气声,庄孰大剌剌“啧”了两声,酸她:“韩寻舟啊韩寻舟,怪不得好一阵子没看见你,有了这么个帅哥哪还看得上咱啊,白请你吃这么多年的饭了。”

韩寻舟笑得一脸羞涩,破天荒没有怼他,显然是被“帅哥”这两个字取悦到了,与有荣焉道:“怎么样,我男朋友帅吧?他可是t大计算机系的系草呢。”

纪悠之觉得自己可不像庄孰那个大**,半点眼力见也无。

他看了眼照片,又看了眼身边坐着的一脸冷漠的贺铭,饶是那男生再好也不敢夸。

但不说话吧又很尴尬,于是他盯了那照片半晌,只憋出来一句:“t大的草坪……真漂亮,真绿。”

“噗……”,庄孰闻言一杯水喷了半杯,咧着嘴给他比画个大拇指,满眼促狭笑意。

他暗戳戳瞄了眼贺铭,那大拇指来回晃了晃,煞有介事地赞同道:“是挺绿。”

谢昳没忍住,嘴角微扬。

贺铭刚刚评论学校的一系列制度,还说得风生水起,这会儿却丝毫没有参与话题的欲望。

他似是完全不在意他们的调侃,只无动于衷地伸了筷子夹菜,端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谢昳却注意到,他筷子上夹的,明明是老鸭煲里的一块老姜。

啧,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活该。

她是早知道韩寻舟找了男朋友的,这会儿见到贺铭的反应,心里熨帖极了。

谁承想舒心的笑意刚在眼底晕开,便对上一旁默不作声的江泽予的眼,两人不经意间对视几秒,她冲他笑了笑,他却忙不迭地错过眼神,掩饰般夹菜。

慌乱之中竟然也夹了一块老姜。

老鸭煲里笼统两大块姜,大概从没想到过自己会比鲜嫩的鸭肉更加抢手。

谢昳突然就笑不出来了。

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几次,比如——

某次在图书馆,她碰巧坐他身边,隐隐约约感受到从侧边投过来的灼热,等转过头去却只能看到那人故作镇定收回的视线。然而整整一个小时,他没再翻一页书。

两个班级在一起做大物实验,她和江泽予被分到同一组的那几次,他的操作分都很低。

这些已经足够说明,更遑论她在某一次课后,不小心捡到他落下的草稿纸,翻过来一看,满满一整页的“谢昳”二字。深浅不一,不同字体,不同颜色,排列得很乱,他把她的名字,写得相当漂亮。

——这个人,大概是喜欢她。

谢昳虽然发现了这件事,但她好容易才还清了耳钉的债,怎么可能再把自己搅和进一桩乱七八糟的感情债里。

况且江泽予背景危险,有过案底,性子又孤僻,虽然说长得好看,但其他方面实在不符合她的择偶标准。

比如话少。

谢昳小时候最爱看京津冀地区的相声,不大点的时候就抱着收音机听相声,后来她被接回谢家,每天的生活都很压抑,就更想嫁个能说会道、出口成章的。

而江泽予就是个闷葫芦,她自然而然地将他排除在外。

于是,一个暗恋着不说,一个知道了也不戳破,似乎达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

时间就这样,又过了几个月。

那会儿谢昳刚刚过完成人礼,谢川便迫不及待地给她介绍了一堆商政届的名流之后,巴不得她赶紧嫁人,好给家族出一份力——颇有种“养女千日,用女一时”的悲壮感。

短短一个月里,谢昳被逼着相了八次亲,那些相亲对象统统大了她小一轮,一个个看着事业有成、人模狗样的,却没有一个能让她心里有半点感觉,哦,除了恶心。

谢昳心有郁郁,于是行事越发离经叛道,事事跟谢川对着干——谢川越是强调她没有选择,她越是想要自己选。

还偏偏得选最离谱、最不合适的那一个,气得他暴跳如雷、火冒三丈,才好满足她抵触又叛逆的心理。

谢昳猛地想起了一个人,想起来的时候只觉得通体舒畅,犹如打通了任督二脉,丝毫没有相亲时候讨厌的感觉。

她突然觉得她其实,也是有一点喜欢他的。

于是那天,才刚满十八周岁不久、脸皮还没有如今那么厚的谢大小姐给自己灌了瓶酒壮胆,跑到男生宿舍楼下堵了江泽予。

她不容拒绝地拉着他的手腕,一口气把人拉到学校的湖边。

五月,湖边的柳树长得正茂盛,湖面在暖阳照耀下波光粼粼。

江泽予看着谢昳,充满雾气的眼睛里有一丝疑惑,但还不待开口,就被秒杀。

眼前紧紧拽住他手腕的女孩子脸颊酡红,一双满是傲气的漂亮眼睛里带着些醉意,语气却肯定:“江泽予,你喜欢我。”

她说的是陈述句。

她没有问他,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只惶惶不安地红了耳尖。

几秒钟后,女孩儿看着他那泛红的脸,眉头忽地舒展开,极其得意一般冲他挑眉笑了笑,又重复了一遍:“你看,我说的没错,你就是喜欢我。”

江泽予哑口无言,一双眼眸越来越深,他直直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子,不舍得移开视线。

他生于市井之中,见过形形色色的生意人,客人,过路人。

高考完之后,又坐了两年牢,监狱里有各种各样的犯人,有刚刚犯了错被关进来终日以泪洗面的;也有平时看着不显山不漏水,其实在外面杀了好几个人的;占更多数的是则是把监狱当成了家的泼皮惯犯,滑不溜秋、死猪不怕开水烫的。

监狱里鱼龙混杂,是最能体现人性复杂的一个地方,他自认为这一方面,算是见多识广。

然而再是经验丰富,却从来没有见过像这样的姑娘。

想想也难怪。

他家境普通,运气又差,二十多年的人生昏暗又不幸,就好像一直生活在阴暗得看不见阳光的臭水沟里,身边都是淤泥里长出的腐烂水藻,何时见过像她这般大方明媚的人儿,好似一朵热烈绽放的玫瑰。

嗯,是一朵骄傲的、浑身带着刺的、漂亮的小玫瑰。

谢昳见他不说话,亦不反驳,于是自顾自地宣布:“那就没问题了,你做我男朋友吧。我今天有点头晕,先回去睡觉了,你明天早上到我的公寓楼下接我上课。”

她抬着下巴说完这通话,极其迟疑地,又像是下定决心般地,踮起脚在他清俊的侧脸上亲了一下。

又轻又快的一个吻,像是敷衍又正式地盖个章。

从那以后,江泽予这个一无所有、万事不惧的浑不吝,拥有了自己的玫瑰。

他爱惨了这朵玫瑰,握着就不舍得放手,殊不知握得越紧,刺得就越深,最终入肉三分,那玫瑰跑了,可过了这么多年,刺却再也没能拔掉。

谢昳暴躁地用毛巾卷起半干的头发,一通乱揉。

她越想越觉得,她就是活该。

当初跟人家在一起的时候是一句不容反驳的宣告,分手的时候依旧是单方面的通知,也难怪,五年过去了,他还是这么恨她。

第11章

韩寻舟度完蜜月,回国前好几天就开始在群里张罗着聚会。

好容易到了回国当天,从出发去机场,到起飞,再到降落,除了在机上没有网络的那七八个小时,全程在微信群里直播。

这姐们儿用老北京话来讲就叫“够飒”,说的好听了那叫豪爽直接会来事儿,说不好听了就是咋呼,不过谢昳稀罕极了她这股子“咋呼”劲——她刚回谢家的那阵子,要是没有韩寻舟每天在耳朵边咋呼,指不定现在早就重度抑郁了。

下午五点多,谢昳在工作室把今天的活儿干完,群里又是一条消息轰炸。

【我到北京啦!晚上都给出来啊,难得我和昳昳都在国内,咱们好好聚一聚!】

谢昳手脚轻快地收拾包包,心情着实不错。

说起来,这几年里,她和韩寻舟同时在国内的时间几乎为零。

五年前谢昳去美国留学,期间很少回国。

两年多前韩寻舟辞了工作跑去非洲当志愿者,在那儿一待就是两年,大有这辈子都要在非洲土地上奉献人生的伟大志向。

韩家老两口看着视频里女儿一天比一天黑的脸和与之相比显得越来越白的牙,终日以泪洗面——还是前几个月,贺铭亲自跑去非洲,才把人接回来。

这两人一回国就领了证,刚结完婚,又立马出去度蜜月。

谢昳和小助理打了声招呼,拿着包包下楼,在群里发了个虎摸的表情表示自己会去。

一般这种聚会,群里最活跃的除了韩寻舟,便是成日无所事事的庄孰。

他发了个地址:【得,正好我朋友今儿新开了家酒吧,我去参观过了,很有情调,怎么样,搞起来?】

韩寻舟迅速回复了一堆【赞同】。

她大学那会儿谈过好几个男朋友,没事儿干就去泡吧,对酒吧有种近乎迷恋的执着。

北京机场,贺铭一个人推着两个人的行李,想起那段昏暗的往事,满脸酸涩地看身边的媳妇儿一眼,却被她恶狠狠回瞪——无奈之下只好把输入法中打到一半的“不去”删掉。

庄孰继续张罗,微信群里一共十来个人,全是当年玩儿的还不错的发小。

然而到了最后也只有他们几个能出来,有两个人恰好不在北京,冒个泡贫了两句嘴,还有几个压根就没吱声——

——比如已经飞黄腾达从富二代升级为富豪的纪悠之。

-

收到消息的时候,纪悠之正老神在在地斜躺在办公室巨大的沙发里。

他没回复,只翘着个二郎腿往上翻聊天记录,看到了谢昳发的那个“虎摸”表情。

他想了想,从沙发上爬起来,走了几步推开隔壁办公室的门。

同样是创始人,两人办公室的装修风格截然不同,一个配着豪华的真皮沙发、高档酒柜、大理石吧台还有精细的波斯地毯,而另一个则风格简陋,除了一张还算宽敞的办公桌和规规矩矩的一套会客沙发之外,几乎空空荡荡。

纪悠之每次走进江泽予的办公室,都感觉自己像是走进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村委会。

他皱着眉“啧”了一声,看向正在办公的江泽予:“他们几个一会儿要聚一聚,你老情人也去。”

他说完又加了句:【在什刹海新开的一家酒吧。】

江泽予听到“老情人”三个字头都没抬,却在听到“酒吧”两个字后抬起眼。他按了按眉心:“酒吧?”

“上次都喝得胃出血了,还去酒吧?”

纪悠之摊手:“又不是我让她去的,你有本事把人拎回来。”

江泽予听着他挑衅,“呵呵”了两声,站起身迈开长腿往门外走。

纪悠之无语:“真拎人去了?哥们儿,我提醒你一句话,舔狗舔到最后一无所有,你当年有多惨你忘了?血淋淋的教训啊大兄弟,这强扭的瓜不甜,两情相悦才是王道,比如——我和我家宝宝。”

纪少爷和当年一样,丝毫不会看脸色。

自从结了婚,本来就不高的智商更是直线下降,张嘴闭嘴就是秀恩爱,还他妈一脸智障般的幸福,幸福完,看着眼前快要奔三的单身好哥们儿,道德责任感瞬间爆棚:“咳咳,改明儿我给你介绍我媳妇儿一闺蜜,特贤妻良母的那种。”

他怕江泽予不信,又给找了个对照:“比谢昳好一百倍的那种!”

江泽予的脸色越来越青,也不知道是被哪一句气笑,半天才回了句:“她胃出血关我什么事?我凭什么要去拎人……你他妈才是舔狗,我回家。”

-

什刹海附近,几个青年歌手抱着吉他席地而坐,一首接一首的民谣,劈着嗓子比谁的嗓音更大声音更哑。

酒吧门口,韩寻舟在不断张望着,远远看见谢昳便呼啦啦扑上来,结结实实躲在她怀里撒个娇:“昳昳,我好想你呀。”

她一边抱着,还一边嘟囔:“脸色怎么这么差,听说茶话会被江泽予收购了,他是不是公报私仇了?”

谢昳个字高,而韩寻舟才一米五八,这么一扑,颇有些小鸟依人的味道,只可惜被“依”着的这个人碍于贺律师难看的脸色,不得不把她一把扯开。

贺铭为了重新把韩寻舟追回来,颇是吃了一番苦头的,以至于结婚之后占有欲越发强烈,连她这个从小到大的闺蜜都开始防了。

谢昳摇摇头,问:“庄孰呢?”

韩寻舟挽着她往里走:“他在酒吧里,咱们进去吧。”

庄孰坐在角落的卡座里,心情很差。

他让好友把酒吧最贵的酒都上了,前后张罗了一晚上,竟然只来了四个人,不免脸色难看,想来想去终究意难平。

“妈的,我们几个好不容易都在北京,纪幼稚那小子竟然不来,真没劲。”

谢昳手里捏着杯不含酒精的饮料,闻言无所谓地笑笑:“大概是因为我来了吧。”

纪悠之跟江泽予是好哥们儿,两人还一起创业,会为他打抱不平很正常。

庄孰闻言瞪她一眼:“是啊,当然是因为你,你还有脸说?真不知道大小姐吃错什么药了,说分手就分手,我他妈都想替江泽予喊冤。人家现在成了你大老板,让你生你就生,让你死你逃不过三更,以后啊,有你受的。”

谢昳摊手,反倒是韩寻舟拧了他一下,气得两句俗语瞎揉在一起:“别给你点颜色你就蹬鼻子上脸,当年的发小圈子里,后来没来往的一抓一大把,怎么就怪昳昳头上了?”

此话一出,众人皆有些沉默。在他们这个圈子里,父辈们言传身教的道理永远以利益为先,朋友是暂时的,利益才是永久的。童年时候都单纯,但长大之后,交朋友考虑的更多的便是生意场的利益关系。很多时候,不来往便是最好的结局,因为撕破脸皮大打出手的,大有人在。

他们几个能免俗,不是没有原因的。谢昳离经叛道,跟家里关系不好;庄孰家有个哥哥,所以用不着继承家产;韩寻舟父母对她没有要求,做生意更是比较佛系;而贺铭则是彻底走出生意圈,做了个律师。

韩寻舟抿了口酒,打破沉默:“这算什么,没有消息比有消息好,咱们这个圈子,一旦有消息大多不是什么好消息,每年都得进去几个。做生意最重要的是什么?不是挣钱,而是守法!”

谢昳笑她那摇头晃脑的模样:“是不是嫁了个律师当老公,就都像你这么遵纪守法啊?”

韩寻舟高高在上瞥了贺铭一眼:“我爱国守法,干他什么事?咱们国家律法森严,人人平等,你看周子骏犯了那么多事儿,现在还在牢里蹲着呢。要论有钱有势,周家比昳昳他们家还显赫得多,又是北京城的老牌世家,但就这样的家族,花再多钱也捞不出来他,我看他这牢底不坐穿都不行。”

谢昳低着头,没有参与话题,手指轻轻摩梭着茶几边缘,不知道在想什么。

庄孰抓抓脑袋:“周子骏那小子从小就是一肚子坏水,不过他这次真的栽得彻底,周家把消息压得死死的,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怎么坐的牢,听说好像是几个案子连在一起,加起来牢底都得坐穿。”

贺铭也摇头,语气有些凝重:“我们律所有个律师当年就是周家的辩方律师,前两年辞职回老家了,听说……”

谢昳把杯子往几上一搁,笑着站起身往外走:“我去一趟洗手间。”

她说是去洗手间,却拿了挂在一旁的大衣,往酒吧门口走去。其他人还在热烈讨论着,没有注意。

谢昳穿上大衣,一个人走到外面的大街上,神色有些茫然。

夜色初起,北京的街道上灯火如初,又和五年前大不相同。比起当年,更加拥挤热闹,却也更加陌生。

近些年外来人口越来越多,城市里年轻人的比重逐渐上升,于是除了当年老北京的胡同文化,现在更主流的却是年轻人需要借以排解生活压力的酒吧文化。

什刹海这附近酒吧不少,晚上一直都很热闹,爱泡吧的聚在一起蹦迪、喝酒;不爱酒吧里吵闹氛围的也愿意来,坐在随便哪个花坛边厚厚的花岗岩上,就着这条街上满满的人气,唠会儿嗑。

似乎这样才不显得孤单。

她茫茫然地环顾四周,视线在嘈杂的人群中,忽然锁定到一个身影。那人靠在车门边上,两只手插着兜,眉目冷峻。

他隔着几米的距离看向她,神情颇有些复杂,隐隐的恨意中又透露着丝自我怀疑。

——舔狗舔狗,舔到最后,一无所有。

C。

第12章

什刹海附近的街道上人群涌动,高大的国槐躯干挺直,树枝上的叶子已经落光,早已不复夏日遮阳避雨的风采。

谢昳看向离她几米之外的人,恰好他也在看她。

比起前两次见面,今夜灯光昏暗,足够隐藏自己的情绪。

隔着这些距离,也足够她瞧仔细他——比起五年前,个子好像又窜了两公分,浑身气场冷峻,那长眉一压,周遭成熟凛然的气质压去了脸上过于漂亮的五官。

那宽肩窄腰的身材撑起了精致的黑色西装,单排扣的西装款式很低调,但面料挺阔、走线做工极为讲究,肩头和袖口尺寸丝毫不差,看得出来是请了世界级别的工匠量身定做的;谢昳视线下移,认出他脚上的皮鞋是berluti高定,这个品牌的宣传口号是“whose shoes have a soul”,然而穿在男模的脚上看着平平,便是有灵魂也是呆滞木讷的灵魂,直到今天换了个人穿,她才忽然觉得那广告词言之有理。

他已经长成了万众瞩目的模样,成熟、多金、优质,曾经那个喝免费紫菜蛋花汤的少年,如今已经成为了万里挑一的贵胄——至少来来往往的人们,无一不会回过头看一眼这男人,认出他的远远惊呼一声“江神”,神情激动却再不敢靠近;没认出的则感叹这世上竟有这样极品。

谢昳的嘴角轻轻勾起。

他本来就应当这样,他那么好,怎么能一直活在腐朽肮脏的烂泥里任人踩踏。

他从来,都值得如此。

就是看到他现在这般模样,她才没有后悔啊,才不会日日在夜间噩梦不断,醒来后锥心刺骨地质问自己,当初是否做了错误的决定。

隔着不过几米的距离,两个人对视了许久,却谁都没有走向谁。

大概两分钟后,那人忽然就恼了,长腿一迈、气急败坏地转身,重重地打开车门上了车。黑色布拉迪昂贵的前门被他毫不怜惜地撞上,发出“嘭”的一声响。

谢昳咋舌,不知道自己怎么惹着他了,这人五年过去变化良多,脾气大了,心眼却小了——就这么七八米、五六步的距离,他像是偏偏要在意到底是谁走向谁。

谢昳捏了捏手心,想要往那边迈步子,却最终还是停下脚步,转身往酒吧里走。夜风微凉,她提醒自己不要回头,一步一步都用了些力气。

然而就在她快要走到酒吧时,身后忽然响起纷乱的脚步声,并且愈来愈近,谢昳以为是去而复返的江泽予,尽量调整了情绪回头,却发现是个陌生人。

年轻人二十来岁,浑身骚包的大logo名牌,一副浪荡公子油腻卓绝的模样。他看着像是喝了酒,醉醺醺地冲谢昳咧嘴一笑,浓重的酒气霎时喷在她的脸上:“美女一个人啊?我跟几个朋友在旁边的酒吧定了包厢,要不要一起来玩儿?”

他说完,还自诩帅气地冲她眨了眨眼睛抛了个媚眼。

谢昳盯着他的脸半晌,只觉得这人无比眼熟,一下又想不起来是谁。

那年轻人见她没说话又没拒绝,以为她是同意了。这么漂亮的女孩子,穿着精致出现在酒吧门口,又是一个人,显然是同道中人嘛。

于是刚刚还稍作收敛的姿态立马放开,那胳膊一绕,竟然往谢昳的肩膀上搭过来,搂着人就往一旁的酒吧里走。

谢昳皱了眉,还没来得及反应,肩头的那只胳膊便被人狠狠地拽下来,连带着胳膊的主人因为那迅猛的力道跌出去好几步。

谢昳心脏狂跳,蓦地回头看去,只见酒吧廊下的昏暗角落里,江泽予满脸狠戾地按着地上醉意初醒的年轻人,一拳换一声嚎叫。

极其熟悉的画面唤醒了她的回忆,谢昳总算想起来这人是谁了。

-

大二上学期末,她和江泽予在一起正好半年。

那天她本来答应了要陪他看电影,正打车往电影院赶的路上却接到了韩寻舟的求救电话,说是在夜店碰到了几个浪荡子,堵着她不让走。

谢昳担心她出事,于是给江泽予发了酒吧定位,短暂地解释了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便让师傅掉头往酒吧赶。

她到的时候,昏暗的酒吧角落里,韩寻舟正被几个人围堵着,非说她路过的时候撞掉了他们桌上的酒,人头马路易十三,一小杯就是几千块,不赔不让走。

韩寻舟身上没带这些钱,更遑论她压根就没撞那杯酒,心里清楚这些人就是找茬,又怎么肯付。

于是几个人便僵持住了。

谢昳一眼看去,了解了个大概——多半是群无所事事、成日游手好闲的富二代,不过看那身上亮瞎眼的穿着打扮,顶多也就是个半吊子暴发户。她皱着眉头过去,对方人多,这么僵持下去对她们没有好处。

几千块而已。

她掏出皮夹,打算付钱了事。谁知这钱还没拿出来,那几个富二代里头有一个气质尤为油腻的忽然伸出爪子搭上了她的肩膀,自认为十分帅气地冲她眨了眨眼:“美女,你亲我一下,几千块就不用赔了,怎么样,划算吧?”

那爪子还出其不意地在她脸上摸了一把,喝得酒气十足的嘴往她颈边凑,那呼吸险些烫着她脖子。

谢昳恶心得不行,翻了个白眼刚抬起脚想踢过去,那人忽然向后跌了好远,“嘭”的一声一屁股坐在几米外的地毯上,一脸茫然。

她回头,发现是江泽予来了,少年捏着拳头收紧下颌,压低了眉头往那边看,那眼神里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狠戾和阴冷。

谢昳忽然想起之前有一天他跟她说过的:“昳昳,以后如果遇到危险不要害怕,我会保护你。我坐了两年牢,没有别的收获,只学会了打架。”

她当时以为,他是在说笑,却没想到竟是真的。她如何不明白,监狱里全是亡命之徒,打架不算本领,而是本能。

看着他那副样子,谢昳心中顿时又酸又涩,一颗心脏不停地往下坠。

那个富二代当即就慌了,江泽予的拳头太狠,眼神太厉,他意识到这种狠戾绝对不是普通人能有的。

他只觉得自己被一头恐怖的非洲猎豹盯上,刹那间酒吓醒了一半,都顾不上喊疼,抱着胳膊踉踉跄跄爬起来就往门外狂奔。

江泽予怎么可能放过他,长腿一迈追了出去。谢昳和韩寻舟担心事情闹大,连忙往外跑,剩下那一群人也被这突发状况整愣了,跟着到酒吧外头。

然后大家都没能来得及拦住他们。

酒吧门口,富二代惊恐地爬上车,不顾身后的人已经跟上来,慌里慌张地关上车门发动了车子。

车门关上的时候,紧紧夹住了少年的衣服,车子开动,引擎作响间把人拖了好几米远。

水泥路面粗糙,少年的裤腿被磨破一条大口子,里面皮肉翻飞、鲜血淋漓,然而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那个样子,像是连命都不要了。

富二代哪里见过这般阵仗,心里顿时一慌,车子霎那间熄火。

他神情恍惚地被拖下车来,挨了一顿猛揍。那少年明明腿受了伤,出拳却依旧狠绝,他毫无还手之力,只得抱头求饶,哭天抢地了好久才被之后追上来的人们拉开。

那天后来,谢昳拉着江泽予去医院包扎腿上的伤口,他一路上一句话都没讲,格外地沉默。

她把人按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转身要去排号,却忽然被他从背后环住了腰。

他把脸埋在她背上,静静抱了一会儿才出声,声音又哑又闷。

“昳昳,我以前不是这样的。我是坐过牢,但我不是一个坏人。我今天只是太生气了,才会……”

他说不下去,他有案底是事实,法官都判了,又要她如何信他?

他忽然很难过地抱紧了她。

“昳昳……你不要怕我,好不好?”

谢昳当即湿了眼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好久好久之后,才轻轻地回了一个“嗯”字。

她说:“你不是一个坏人,我知道的,我相信你。”

她话音刚落,那个从来都沉着一张脸的浑不吝的少年,忽然埋首在她背后,狼狈地呜咽出声。

-

时光往复,同样的三个人,竟然这么凑巧地再次上演当年的剧情。

眼看着男人扬起拳头的手毫不留情地往下挥着,谢昳急忙跑过去,想要把人拉起来,然而他肌肉紧绷、完全不为所动。

谢昳咬了咬牙,忽地弯下身子,重重地从背后搂住了他的腰,把脑袋紧紧地贴在他坚实的后背上。

她坚定地抱住他,就像当年那个少年坐在医院的长廊,腿上流着血,埋在她背后闷闷地抱她。

时隔多年,男人的后背贴上温温的柔软,他低下头看着交握在他腰间的纤细手臂,身子狠狠一僵,暴戾骤停。

倒在地上的年轻人总算有了生存间隙,粗着脖子愤怒地抬眼,看到打他的人之后,那几年里让他噩梦连连的惊恐记忆瞬间回涌,一张脸由红转青,由青转白,最后哆哆嗦嗦地爬起来就跑。

明明还没挨几下,还有余力,却竟然连还手都不敢。他气喘吁吁地往酒吧里跑,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

酒吧门口几个塑料哥们儿站在那儿看他笑话:“詹超,你也太怂了吧?被人揍了好几下都不敢还手?”

詹超一腔怒气全往这儿发泄了:“你他妈知道什么?我再不跑,小命就没了。”

他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嘶了一声,又咕哝道:“C,我跟这小子上辈子有仇吧?隔了七八年还能再挨顿揍。”

他说着后怕地回头看了一眼,却见那昏暗的廊下,极美貌的年轻女孩子从背后紧紧抱着男人的腰。

酒吧门口飘摇晚灯里,人来人往,那两个人的姿势却维持不变,像是定格成了某一幅画。

女孩子露出的半边侧脸精致无比,眼眶和鼻尖都泛着红,虽说穿着打扮不同,但模样却未变。

他刚刚仓促之间没认出来,现在仔细瞧去,赫然就是当年的那个人。

詹超忽然觉得自己就是活该,两次都他妈栽在同一个人的手上。

憋屈的同时却又莫名觉得有点羡慕。

——他浪荡了这许多年,忽然羡慕起那小子,时隔七八年,还能为同一个女人不要命般地打架。

第13章

酒吧门口,谢昳贴着江泽予的后背,双手紧紧交握在他腰前。

这个时隔五六年的拥抱不算长,但足够谢昳感受到许多东西。比如男人腹部腰部的肌肉紧实,身体很烫,这样抱着他,她忽然感觉心脏的某个角落被一点一点填满。

空气里弥漫着酒精的气味以及香香甜甜的各色汽水味,然而她此刻却只能闻到他西装外套刚刚干洗过、又仔细熨烫后清新的味道。

他和从前一样,从来不爱用香味太重的东西,身上的味道总是很清爽干净。

她忽然想起来,当年他们分手的时候,他好像想要过来拥抱她。

她躲开了。

那之后的许多年里,她一直在想,当时为什么要躲得那么快,如果,如果没有躲开的话,她起码还有那个最后的拥抱,可以用来缅怀和回忆。

-

分手那天,是大学毕业典礼的半个月之后。

她在家里待了十二天,那是第一次出门。

十二天里,他像是有了什么不好的预感,统共给她打了三百多通电话,她一次都没有接,却也没有按掉,每次都秉着呼吸等那铃声一点一点地响完。

然而这一天,她终于做了决定,给他发了条短信,约他在学校的湖边见面。

那天北京城下了很大的雨,她恍恍惚惚地出了门。张叔从别墅客厅里追到玄关,递给她一把黑伞。

他看向她的眼里满是无奈和疼惜:“小姐,您没有带伞。”

她愣愣地看向屋外,七月的暴雨连成幕,天色很暗,她轻轻接过那把长柄黑伞,向他道谢、而后打开。

伞是张叔的,很大,几乎遮了半天的天。

她转身要走,却听到张叔叹了口气:“您这副样子,他不会相信您是去分手的。”

谢昳这才看了一眼玄关处的巨大试衣镜。

那年才二十二岁的她,意志消沉,脸色惨白,由于好几天没睡觉,眼眶浮肿,眼睛里充满了红血丝。

那副茫茫然又满眼疼痛的模样,确实不像去分手,倒像是被分手。

谢昳冲进一楼的洗手间,好好洗了把脸,化了妆。她画了很浓的眼妆,浓到看不清一点点情绪——五年之前,她就掌握了这项技能。

她化完妆,看向镜子里那个重新变得高傲起来的女孩儿,又轻轻地抬了抬下巴,甚至练习了一会儿眼神斜睨的角度。

她这才去赴约。

因为下着雷雨,湖边没有什么人,她远远地看到江泽予站在湖边的石子小路上等她,淋着雨。

他手里拎着一个袋子,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而身形比起上一次见面的时候却是清瘦了许多。

谢昳停下脚步看他。

他的样子比刚刚化妆前的她好不了多少,好看的面孔苍白,唇色更是淡,整个人看着难堪又窘迫——他甚至还不如她,他连伞都忘了带。

少年浑身湿透了,黑发凌乱,不断往下滴着水,湿漉漉的样子很狼狈。

谢昳忽然感觉到了难受,她握紧细细的伞柄,指节因为太过用力而显得苍白——明明之前的十二天里,难受到极点之后心脏已经不会再疼痛,可现在重新站在湖边看着他,她再一次痛得难以呼吸。

她曾经在这湖边让他做她的男朋友,他们在这湖边偷喝着谢川的冰酒一起看雪,他在这湖边一声声唤她“昳昳”、然后一下下亲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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