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旁观者来说,外交官是很神秘的,外交官手持红皮护照进进出出共和国的大门,他们的双脚踏遍世界各地;在人民大会堂、钓鱼台国宾馆,他们觥筹交错,何等风光;可是有谁知道他们身负责任之重,由于工作需要,他们与家人长年天各一方。由于工作需要,他们有的伴随着战乱的危险,他们的辛酸苦辣更是令人难以想象。
前外交官吴钟华正是如此,年近七旬,已从第一线告退,他几十年的外交官工作和生活终成历史,可他孤身一人驻岛国3年,那鲁滨逊般的经历,为外交史书写了独特篇章。
“鲁滨逊”式的孤岛生活
1989年5月9日,吴钟华赴驻斐济使馆工作。当时瓦努阿图和基里巴斯与我国有外交关系,但我没设使馆,由我驻斐济大使兼任驻这两国大使。
上个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台湾加紧在南太平洋地区推行“金钱外交”、“弹性外交”,与我争夺外交阵地。为了与台独势力作斗争,吴钟华在斐济使馆工作9个月就8次出差到瓦努阿图和基里巴斯。
1989年11月22日,吴钟华出差到基里巴斯,正碰上台湾李登辉的“特使”在基活动,以赠给基里巴斯两架波音737飞机为诱饵,要基里巴斯与其建交,而且“特使”带去了建交公报,限基于11月30日签字,然后“特使”留下来就任“大使”。当吴钟华抵达基里巴斯时,基里巴斯方面几乎已经快同意了台湾方面的要求。
由于事关重大,他毫不犹豫地拨通了我国驻斐济大使的电话,一起商议对策。大使指示,一定要打掉台湾的图谋。吴钟华坚决执行大使的指示,打掉了台湾的图谋,赶走了特使。
吴钟华返回斐济后,使馆立即将在基里巴斯发生的情况报告国内,并建议在基里巴斯设使馆。国内很快同意,并命吴钟华去基里巴斯建馆并任临时代办。临时代办者:一国驻外大使,逢回国述职或其他必须公务离任时,指令代行大使职务的最高外交,主要特点就是临时、短期。而吴钟华没想到的是,这一“临”就“临”了近3年。
基里巴斯是散落在南太平洋上的一个岛国,由3个群岛组成,共有岛屿33个(只有17个岛有人居住),总面积约810平方公里,约7万人口,首都塔拉瓦。西部为吉尔伯特群岛,塔拉瓦岛位于该岛;东部为线岛群岛;中部偏南为凤凰群岛。
线岛群岛为南北走向,北面由3个岛组成,华盛顿岛、凡宁岛和圣诞岛。这3个岛与首都塔拉瓦岛相距甚远,最远的华盛顿岛约离3850公里,与首都时差22个小时。因为国际日期变更线跨西部的吉尔伯特群岛,这个群岛迎来新的一年时东部这三个岛还处在旧的一年,再过22个小时,这3个岛才过新年。
1777年,英国航海家詹姆斯·库克在夏夷以南1300英里的太平洋海面上,登上一个岛,因为当时正值圣诞节前夕,由此取名圣诞岛。后来神父奥吉尔机缘巧合下来到这个岛,他在岛上种了50万棵椰子树,致使圣诞岛成为椰子干的盛产地。
很多年后,英国另一名航海学家在圣诞岛附近的海域发现了另一个群岛,并以他的名字命名为吉尔伯特群岛。这个群岛上有人居住,他们是从西面2000多英里的密克罗尼西亚岛迁徙而来。1979年7月12日,吉尔伯特人独立成立基里巴斯共和国。
1990年2月24日,吴钟华一人登上小飞机,飞行近10个小时,到达基里巴斯首都塔拉瓦。从此,吴钟华开始了鲁滨逊式的孤岛生活。
最小的使馆,最忙碌的人
1990年2月24日是星期六,吴钟华觉得举行开馆招待会事不宜迟,因此决定四天后举办。那天正是周末,如果去掉周日,留给他的准备时间满打满算也只有三天。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不仅得给使馆安装电话机、传真机等设备,还得给使馆挂好馆牌,另外还得准备撑起国旗的旗杆……除此之外,最关键的是,为了确保招待会的准时召开,他必须得赶在2月26日(周一)前将要邀请来宾的请帖全部准备好,且确保请帖发出去。
塔拉瓦位于赤道附近,二月份仍然骄阳似火,当地人白天不怎么在户外活动,但使馆筹备工作千头万绪,全靠吴钟华一人操办,他不敢有一刻偷闲,即使中午,也顶着暴晒的烈日自己钉馆牌。好在早有准备。馆牌、锤子、钉子都是从斐济带来的。否则在当地购买,不仅耽误时间,而且未必买得到。
2月26日、27日这两天,吴钟华马不停蹄地装电话、安装传真机、写请帖等。
2月28日,招待会当天,吴钟华从早上6点起来就开始布置准备,因为使馆的地址是临时租的,房子空了好久无人居住,身边根本没有能够装饰使馆的饰品,吴钟华思前想后,将自己珍藏的一幅中国挂历拿了出来,当作宣传物。
此前,吴钟华已同基里巴斯唯一的小旅馆“欧森泰”旅馆商量好,招待会的食品由他们提供。
没过多久,招待会正式开始了。来宾们纷纷走入使馆,吴钟华丝毫不敢怠慢,一直站在使馆门口迎接着每一位来宾。功夫不负有心人,招待会进行得非常顺利。值得一提的是,当时有一位来宾四处环顾了一下使馆附近,还到厨房转悠了一会儿,发现里面空无一人,他不禁好奇地问吴钟华:“难道今晚的招待会完全是你自己一个人准备的么?”吴钟华不置可否,外宾的目光里满是赞许。
在招待会上,吴钟华一刻都没有松懈,一边和各位来宾侃侃而谈,一边脑海里、眼神里都在工作,为了留下资料,他还抓紧时间拍了几张照片。
招待会进入高潮,吴钟华发表讲话,他说:“中国在基里巴斯建立大使馆,是中基关系上的一件大事........我相信在我的今后工作中,将会得到基里巴斯政府和人民的支持及帮助。”
吴钟华的讲话赢得热烈的掌声,接着,基里巴斯外交部代表讲话。朋友们频频举杯,欢庆中国大使馆开馆。
招待会终于圆满结束了。这一天,他从早上6点一直忙到深夜12点,双腿都僵直了连床都爬不上去,可是还不能马上休息,必须将招待会的信息尽快记录下来。
命悬一线,与死神擦肩而过
开完使馆招待会后,吴钟华便开始计划上半年的工作。可是计划还没做,就出现了意想不到的情况。3月2日早晨,他刚开门对外,警察局便来人通知,在使馆附近发现了一颗没爆炸的500磅炸弹,当天要请专家排除,为防止意外,附近的居民须躲避一天。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贝霄岛先由日本人占领,后又被美国攻下。美国在一周内向仅有1.5平方公里的小岛投下了3000多吨炸弹和炮弹。
现在情况这么紧急,吴钟华只能带上几片饼干赶紧离开,躲到塔拉瓦岛去,晚上才回到使馆,在外边整整一天没吃饭。
与摩托车的“亲密接触”
1990年5月初,一个难得的星期六下午,吴钟华终于可以放松一下。无论工作也好休息也罢,都离不开海水、海沙、海滩,这是他生活和工作的全部环境,眼睛不得不看的是无边无际的太平洋,耳朵里听的是无休无止的海涛声,脚下踩的是洁白的海沙。
已届天命之年的吴钟华,此刻离不开海。
傍晚,吴钟华从使馆走到贝霄岛的东头,从这里有座桥通向塔拉瓦岛,桥头路两边的沙滩比较宽,两岛来往的人都从这儿过。他溜溜达达走向东南的沙滩,下意识地前后看了一下,既无车又无人,便独自踩着海沙游荡。突然,他感到被什么撞了一下,随即便失去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有了知觉可以睁开眼时,发现周围站的全是岛民。他们用土话嘁嘁喳喳,吴钟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想坐起来却又动弹不得,也不知他们在说什么。这时,好朋友内政部部长挤过来马上让岛民把吴钟华扶起来。
内政部长用英语问吴钟华怎么样,为什么躺在这儿。这时,老人指着不远处躺着的年轻人,他旁边倒着一辆摩托车。内政部长明白了,是那个小伙子把吴钟华撞了。这时,吴钟华可以坐起来了,但左臂失去知觉仍不能动。好心的岛民扶吴钟华起来,揉揉左臂,帮他慢慢恢复知觉,那个小伙子还躺在地上呼呼大睡。
见吴钟华无大碍,内政部长很高兴,但提醒他,以后周末不要一人到海边来,内政部长说,年轻人发了工资后,他们经常一个人买一箱啤酒,喝完就骑摩托车兜风,上周末他的一个亲戚就是在这儿被摩托车撞死的。
岛民们渐渐散去,吴钟华摸了摸身上的钥匙还在,便朝使馆往回走。边走边想,越想越感到后怕,自己真若是被撞死,这一个人的使馆岂不成了死案吗?
回到使馆,吴钟华左思右想,觉得一人在外,还是应该对后事做个安排,万一出了什么事,国内来人处理善后时也免得手足无措。于是,他在工作笔记本上用中文留下话,注明保险柜开启程序,先右转到几,再左转到几,再右转到几……这里除了他,没人懂中文。
最让吴钟华难忘的是,1990年7月的断粮危机。由于忙于工作,吴钟华没注意自己的存粮,等他看到粮食不多时,所有粮店的米都卖光了,而运送粮食的货轮还要等很久才能来。
吴钟华心里有点慌,没水可以喝雨水,断了粮那真要饿肚子。幸运的是,在一位警察的帮助下,他在一家小卖部买到了十几斤大米,勉强渡过了难关。
唯一的伙伴:小狗金娃
我国驻外使馆、领事馆可以养狗,主要是为安全。可是,吴钟华养狗,更是为了给他做伴。
1990年2月,警察局长尤萨先生送给了吴钟华一条刚出生不久的小狗。狗太小,又刚离开狗妈妈,它白天晚上不停地叫,只有陪它喂它时,它才停下来。开始,吴钟华把它放在室内,每天喂它稀饭。它渐渐习惯后,就把它放门外,他外出时,还是把它锁在屋内。
狗是通人性的,也富有感情,吴钟华孤独一人,小狗过早地离开妈妈,二者互有需要。小狗逐渐长大,因为吴钟华工作太忙,白天经常外出办事,有时顾不了它,每当他回来,小狗总是坐在他旁边。
不料,有天他从外面回来,小狗不见了,房前屋后找,怎么也找不见,吴钟华想它也许在附近会就回来。可是到晚上还不见回来,他有点不放心了,但天晚了,没办法找,只好等第二天天亮再说。他幻想第二天一早狗将出现在面前,或别人把它送回来,可是,第二天还是不见。
于是,他把丢狗的事告诉朋友尤萨先生,请他帮忙找。到下午尤萨告诉他,他也找不见,还开玩笑地说:“你太忙了,老不在家,小狗受不孤独,它才离开你。”吴钟华说,正是因为我孤独,我才需要它。它走了,我还没来得及给它起名,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圣诞节到了。这天,吴钟华到外交部常务秘书彼得·西蒙家里做客。彼得家养条母狗,刚生下一窝小狗,都可以满地跑,彼得见他很喜欢,就送他一条,当圣诞节礼物。
回到使馆,吴钟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小狗起个名字。见它一身黄黄的毛,就叫它“金娃”吧。金娃就成了吴钟华的心爱之物,给他带来乐趣,丰富了他的生活。
金娃像个调皮的小男孩,没人管,它就自己玩,他逗它,它就欣喜若狂,围着他不停蹦跳。每天早晨升国旗,它总是在门口等他,他一开门,它就往他身上扑,随后就跟他来到旗杆旁,陪他金娃渐渐长大,毛色越加金黄。它的胆子也小,有时自己出去玩,但走不远,很快就回来。只要吴钟华步行到外面办事,它总是跟在后面,怎么催它回去,它也不肯。
金娃一直伴随到吴钟华离开基里巴斯前的最后一次升国旗。
那天,金娃一如既往地趴在他身旁,注视着他升起国旗。当国旗升起后,他就要赶赴机场飞回中国了。金娃不知道吴钟华要走了,所以只是陪他到了使馆大门口,吴钟华最后回头看了它一眼,这次是他离它而去,永远永远地离它而去,而金娃不知道……
迟来的家书:父亲离世
当时,我国外交官还不能带家眷,彼此联系只能靠通信。基里巴斯与国内通信来往很慢,等收到信的时候,事情往往已经过去很久了。
1990年4月2日,吴钟华收到一封家信,告知他老父亲于3月30日去世。
吴钟华考上大学的那年只有19岁。当他第一次要离家外出时,父亲站在门口对他说:“你出去以后别忘了家。”这个祖祖辈辈的农家出了个大学生,老人既高兴,也担心,生怕自己的儿子进城了,念了大学,就忘了自己的根、自己的家。
吴钟华大学毕业分配到外交部之后,辗转国内外工作几十年。儿子出去了到了外面的世界,可儿子并没“忘了家”,没忘记老父亲嘱咐的话。
吴钟华工作的第一年每月工资仅46元,他就汇给家里一半,以报答养育之恩。上学时,只知付学费读书,并不知学费是从哪来的。有一次吴钟华回家碰见父亲为他的学费在求人借钱,做儿子的才知道学费来之不易,可父亲从未对他诉过苦,有过半分抱怨。
父亲的那句话深深刻在吴钟华的心上,他不仅没忘,还一直照那句话处世做人。几十年来,由于工作性质,他到过天南地北,曾经历过灯红酒绿,但灯红酒绿不了他的心,他曾举过千杯万盏,但千杯万盏不曾醉过他的心。他头脑总是清楚的,自己是农民的儿子。
接到信后,吴钟华再忙也给家里写了回信,他告诉亲人,每年清明节祭奠父亲的时候,不要忘了代他献上一束花。待他回国时再到老父墓前,诉说儿子的一片孝心。他要告诉父亲,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儿子忠于祖国,坚守外交岗位,他也没忘记几十年前他老人家那句话,没忘家,今天从天涯海角回来特意看你来了。
那段时间里,在繁忙工作中,他内心深深藏着对父亲万般地悲痛,身边没任何亲人、同事可以诉说。
就在收到家信的当天下午3点,吴钟华照样参加基里巴斯法院新办公楼揭幕式,这是个喜庆活动,他必须是满脸的笑容。第二天上午还得照样按时会客,晚上按计划宴请朋友,又有谁能够想象他内心的悲痛呢!
在基里巴斯3年,白天,赤道骄阳使他汗水淋淋,晚上,太平洋的海水给他冲洗得干干净净。所有都在无声中度过,没人跟他说话,能陪伴他的只有小狗一条。他曾无数次对着镜自问,3年里,艰苦的生活,住草房,喝雨水繁重的工作,常人无法想象;九死一生的经历,死去又活来,为此,他曾安排过后事。所有这一切,不为外界所知。
孤岛3年,吴钟华真正品味了什么是苦辣酸甜,但他无怨无悔。当他要结束在基里巴斯的工作时,真正体会到我们中国人特有的情感苦恋。再苦再累,他也舍不得离开自己亲手创建的我国最小的外交阵地——中国驻基里巴斯大使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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