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2期主持人 | 林子人
1月4日,网传亚马逊旗下电子书阅读器Kindle大面积缺货,其淘宝官方旗舰店已关闭,京东自营旗舰店仅余一款2019年发布的产品仍在售,其余产品都显示无货状态,“Kindle或将退出中国市场”的说法一时引发关注。据界面新闻报道,Kindle与中国出版商的合作还在继续,并未听说“退出中国市场”相关消息,Kindle缺货的现象已持续了一段时间,背后原因是芯片缺乏。然而,Kindle面临电子书市场越来越艰难的情况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电子阅读器本身市场规模小、增速缓慢,掌阅、阅文、京东、当当等多个国内品牌也在参与竞争。
中国新闻出版研究院第18次全国国民阅读调查的数据显示,2020年中国成年国民数字化阅读方式(网络在线阅读、手机阅读、电子阅读器阅读、Pad阅读等)的接触率为79.4%,这意味着我们绝大多数人多多少少都在日常生活中有过阅读电子书的经历。然而,电子书市场并没有像科技公司所预言的那样大范围蚕食乃至取代纸质书市场——很多调查显示,读者对纸质书的需求是非常稳定的。上述调查就给出了一组数据,2020年中国成年国民人均纸质图书的阅读量为4.7本,高于人均电子书阅读量(3.29本)。这是Kindle销售增长乏力的社会背景。“Kindle是泡面神器”的梗能够深入人心,甚至被Kindle拿来做营销,也说明了阅读电子书对很多人来说或许并不是一个“刚需”。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电子书的确有其便捷和实用的一面。在房价高企的当下,拥有一间自己的书房对很多人来说是一件很奢侈的事,如果能把自己的图书收藏都放到一台电子设备里,该是多么方便啊。
不过电子书的优势与劣势如何,会怎样改变我们的阅读习惯,如何改变知识生产、流通和消费的链条,将一直是一个充满争议的话题。在展开本期编辑部聊天室的讨论之前,想先和各位分享一下我注意到的一些有趣的观点。2010年,作家唐诺在接受采访时谈到过电子书的理想与困境,现在来看,他对电子书市场的观察是有预见性的。在唐诺看来,真正对电子书有刚需的其实是重度阅读者(比如学者、作家、媒体人),这类读者理想的电子书是“所有人类的知识成果都可以藏在阅读器里”,但对普通读者来说,大存储量和检索功能其实没有那么重要——事实是,不爱读书的人不会因为书籍换了一种媒介就爱上阅读,反而会被其他类型的网络资源分散掉注意力。另外,唐诺认为大举进入电子书市场的科技公司其实低估了出版行业的复杂性。图书是一个古老、成熟且利润非常平稳的行业,在中国大陆,一般能卖出8000-10000册的图书就能够保本,出版这类书是图书编辑的基础工作。唐诺的疑问是,如果图书市场就建立在那么一点读者的基础之上,电子书市场的获利又会高到哪里去呢?
美国《新共和》(The New Republic)杂志前主编富兰克林·福尔(Franklin Foer)对这个问题的态度更加激烈尖锐。在《没有思想的世界》一书中,他猛烈抨击亚马逊等科技公司扰乱了知识的经济价值,严重伤害了报纸、杂志和图书出版商。互联网本就对知识产权造成严重冲击(下载盗版/未经授权的电子书的做法如今司空见惯),电子书商的做法也在固化某种“知识不应该有价格门槛”的刻板印象。在美国市场,亚马逊将电子书价格定为9.99美元一本,远远低于纸质书价格。在福尔看来,这实际上就是在暗示生产一本书所需要的成本在于印刷和储运,而不是脑力、创造力和多年寒窗。同时,由于亚马逊在线上图书市场的垄断性地位,它有能力对图书出版商施加压力,而那些不愿降价的公司就成为了与读者为敌的吸血鬼。
即使Kindle真的退出中国市场,上述争议依然会持续。作为读者,我们要怎么看这些问题呢?
读电子书还是纸质书?
潘文捷:小学时托同桌从他买《龙珠》的漫画店买《美少女战士》,是第一次偷偷买书,同桌邪魅一笑从袖子里抽出少女漫画的瞬间,有着不亚于鱼塘塘主的帅气。但买完之后怎么放在家里就成了大问题,我做贼心虚地隔三差五把这本书在桌布下面、床垫下面、抽屉最里侧反复腾挪,至今也不敢问家里人有没有发现过。中学时拿压岁钱托朋友偷买了《魔戒》全集,朋友假装和我说话轻轻把鼓鼓的袋子放在桌脚与桌脚的夹缝之间的场面,仿佛暗中接头进行大麻交易,令我终身难忘。这些偷鸡某狗一般的买书场景,自从十年前买了Kindle Touch之后就再也没有了。感谢电子书!
董子琪:一度都很喜欢看Kindle的开屏广告,每次看到开屏推送的从来没关注的新作,或者是畅销心理学或者是社会派推理小说,都会想点开看看,我买过很多Kindle推荐的作品,也很热衷浏览流行榜单、今日特价、本月低价之类的,偶尔偏离自己的阅读兴趣也是有意思的。我把开屏广告和降价消息看做兴高采烈的阅读关怀,就像逛超市被发的传单,传递着一种非常乐观的生活气息,快来看啊!大降价!前一阵广告不见了,感到有些惋惜。
从实用角度说,Kindle找资料做笔记都是很方便的,写文章的时候想不起来是哪本书的内容,直接搜索关键字就能跳出来相关的内容,对需要搜索大量资料的急就章来说不要太好用了,比如汪曾祺全集上面就有,余华的所有旧作也都有收录;边写边画线的功能很实用,之后还能整个笔记本导出;对经典名著系列也很友好,Kindle上都有版本不错的免费或便宜的资源,像是简·奥斯丁、卢梭还有马克思·韦伯,我都是在Kindle上看完的;也有许多杂志合订本,《科幻世界》的合订本是在Kindle上看完的;中文古籍、英文原著也有许多,打疫苗在等候观察区没有信号的时候就能翻翻《洛阳伽蓝记》。有的书我明明有纸质本,也还会买一个Kindle版,为的是方便做笔记写文章,所以Kindle对我来说是跨平台的文献管理器。
Kindle Unlimited(下称KU)也很足够看了,而且这种借阅体验很像是小时候去图书馆借书,因为能选择的不多,只能凭借书名大致猜猜,但胡乱借来基本也能有收获。借的本数有限额,不能超出12本,否则只能还了一本再借,又陷入艰难的抉择当中,到底还哪一本呢,这也让人体会到“书非借而不能读也”。在电子资源如此容易获得的今天,借书对阅读的效用大大被低估了吧。之后KU不会也没了吧,还是不喜欢四处找资料,对Kindle已经形成依赖了。我还有一个专门用来阅读的海信墨水屏手机,上面自带很多阅读器,之前也买过美国Barnes and Noble的阅读器Nook,但是用的最习惯的、资料最全面的还是Kindle,它是书店,也是图书馆。
徐鲁青:对子琪提到的Kindle检索特点深有同感,毕业论文需要引用很多原文文本,当时就是Kindle一键导入笔记的功能救了我。那些被我堆在角落的纸质书,蓝墨水洇在发黄纸张上的样子确实令人感动(会不会被说刻奇?),但我已经很久没时间翻开它们一条条细细找笔记了。
看到有媒体说Kindle最初的成功是因为它打造成了一种文青身份符号,但实际上Kindle和其他手机电子阅读比并没有什么优势。我承认Kindle最早在中国曾被视为文青标配,人们会像如今炫耀满墙纸质书一样在豆瓣炫耀自己有一台Kindle Voyage。然而排开符号消费,我依然觉得Kindle比众多手机阅读好用得多,它没有弹出的app提醒,不怎么灵光的触控板也让我不会试图点这点那,分散注意力,水墨屏对比手机屏就像纸质书对比电子书,滞重、缓慢、动人。
Kindle也让我省了一大笔钱。必须羞愧地承认,大学时期在Kindle上看的电子书基本是免费资源。我们专业课程书单开得极大,图书馆借阅资源又极落后,《玫瑰之名》全校只有两本,从大一排到大二、从艾柯生前排到死后才借到。书想从学校借是不可能的,全部买纸质书也买不起,于是只剩电子书价格可以斟酌一下。这时在网上随便一搜书名 电子版,免费的电子书资源就扑面而来,还会邀请你关注公众号下载更多。我可以轻易地找到大部头辞典、各名家全集,甚至正价昂贵的英文书和杂志。
有人猜测盗版资源是Kindle在中国市场无法赚钱的原因之一:Kindle阅读器本身没有太多盈利,亚马逊希望能通过让利刺激人们购买Kindle,增大电子书需求,在知识服务上盈利。由于中国的知识产权保护比较弱,很多读者轻易就能获得免费的资源,并不会选择在亚马逊商城购买。
林子人:每次拿起Kindle,屏幕上都会显示出一个带着感叹号的电池图标——说明我又很久没有打开过Kindle了,只有我觉得Kindle不够好用么?划线和翻页都不够顺滑,墨水屏我也看不习惯。我用得更多的是豆瓣阅读,豆瓣阅读的中文书库还是挺强大的,更重要的是无论是划线还是做笔记都很方便。总的来说我是坚定的纸质书党,如果是做严肃阅读,我还是喜欢用手触碰真实的书,能够翻页,能够在纸面上划线写注释。我已经有了自己的一套检索资料的方法(在阅读时感到非常重要的段落旁边,按照重要级贴上不同颜色的标签),目前我对自己的阅读方法还是挺满意的,我基本只会在无法获得纸质书的情况下阅读电子书。这也是为了保护我的眼睛,角膜炎的痛你们不懂(垂泪状)。
陈佳靖:在刚入手Kindle的那一年,我还是挺愿意用它阅读的,但是很快那股热情就过去了。Kindle确实有便捷之处,特别是外出想随身携带几本书的时候,Kindle能减轻不少负担。它的很多设置也颇为用心,比如护眼又高清的墨水屏,比如翻页的时候还会停顿一下,为了模拟真实翻书页的感受。但即便如此努力想缩小和纸质书的差异,Kindle还是让我有种“食不知味”的感觉。可能因为到底面对的还是一块屏幕吧,屏幕本身就让人觉得疲惫,屏幕上的进度条也在无意中催促我加快阅读速度,而且在忽略装帧、摒弃触感和质感后,每一本书看起来好像都差不多,难免有点打消我想翻开它们的冲动。
回想起来,用Kindle的那年刚好是我还在学校读书,跑图书馆最勤奋的时期,所以偶尔会出现手里明明借来了纸质书,却同时在Kindle上买了电子书以做留存的情况。两相对比,就会发现Kindle对我来说只是个收藏夹和简易浏览器,并没有让我的阅读体验更好,如果是为了更舒服更享受地阅读,那我还是会选择纸质书。另外我也感觉,电子书普遍化之后,人们更容易陷入“买书如山倒,读书如抽丝”的情况,毕竟电子书更便宜又不占空间,多买几本也没什么心理负担。反思到这一点之后,我就彻底回归纸质书阅读了,不是真的很想看仔细阅读的书都会谨慎下单,只有在买不到纸质书或者单纯为了查阅资料的时候才会考虑电子书。
在网络上与人共读有“社死”风险?
林子人:两年前朋友向我强烈推荐微信阅读,说新书上架速度很快,而且因为正在砸钱开拓市场经常给用户送免费阅读卡。跟风下载了微信阅读,体验还不错,唯一有一点很劝退我:为什么要把阅读当成一个社交场景,让微信好友知道自己书架上有什么书、正在读什么书、读过什么书啊!看到微信在隐私选项里允许用户用“替身书架”代替真实书架,看来有同样困扰的用户为数不少。
潘文捷:这个平台如果没有仔细钻研的话还是存在风险的,因为听说有人在里面看霸道总裁爱上我但忘了开启隐私保护,所有人(而且上面的都是熟人)都看到你在读这本书,很容易社死。对于经验丰富的我来说,这样的失误是绝对不会犯的。但也因为上面都是熟人,比起Kindle会有一种我不是一个人在阅读的感觉。
叶青:文捷提到的微信读书社死画面太真实了!我身边就有好多长辈受害者,没想到一些平日看起来很严肃、时不时就来一顿“爱的教育”的长辈,居然也看霸总小说,既意外又不意外。微信读书还有一个让人又爱又恨的设计:阅读时能看到一些划线的语句,点击会显示其他读者对某句话或情节的见解和评论。好处是有些评论的确会从另一个角度拓宽你对故事的理解,坏处在于很多人喜欢对角色进行道德审判,或者根本没有读懂作者的意图,就在评论区指点江山,让人看得气不打一处来。除此之外,频繁点进“划线的句子”,也会破坏阅读的连贯性,有时候想不被打扰地好好读几页,看到下划线却总忍不住手痒点进去,用了一段时间后还是决定把这个功能关掉。
电子书如何改变我们的阅读习惯?
徐鲁青:其实如果要细分,不同书的类型和写作特点也决定了它们是否适合电子阅读。我喜欢用Kindle阅读文学读物,特别是短篇小说和散文这种不用讲究阅读顺序的文体。但对于条理更具整体性的论证类读物,比如社科类和历史类,阅读纸质书会更舒服,因为有时一个论证链条丢了、有些证据想再回头看看,用纸质书翻阅是更轻松的事。纸质书的迷人之处也在于它的物质性能够承载更多情绪,我相信再爱用Kindle的人,遇到那本未来会反复阅读与挂念、会持续同自身对话与关联的书,还是会跑去下单一本纸质版放在床头。
姜妍:我好像没有真正意义上使用过电子阅读器,所以不太有发言权。有时候写东西想要重新翻某本书完全是凭记忆去书架上寻找,有一次实在想不起来是哪章了,幸好认识那本书的责编,于是提供了一个关键词让对方帮我人肉检索到了页码。可以说是非常古早和守旧了。至今想要买某本书也是习惯性去蹲某二手书网站,默默贡献出几条鱼,有的书当然到现在也没蹲到。
关于电子书出现的背景以及走势,我觉得唐诺老师十几年前的那个采访已经说得非常好,且很有前瞻性了,事实上也基本按照他所预测的走向在发展。我能回忆起的是当时做这样一篇采访的大背景,电子书在中国刚刚兴起,能够感觉到行业内的兴奋和恐慌,几乎每个出版集团都急着去收拢资源,到处签作者的电子版权,自己开发内容库生怕错失了先机。当然和大多数流行事物一样,时间会慢慢去找准这些新生事物在现实空间里的真正位置。
潘文捷:还记得小时候在省城大量购入磁带(不只是鞠萍姐姐讲故事)的激动画面呢!现在别说是磁带,连CD都没人听了吧,甚至以前的MP3、MP4尸体堆成山,都只能提醒使用者的年纪,令人徒增伤感而已。视频也是这样,当年家里迎来第一部金正DVD是多么令人难忘,但如今还有人会看录像带、VCD、DVD吗?纸质书已经越来越具有古典美了,当一个事物开始被人怀念被浪漫化的时候,也就是它会在大众层面消逝的时候了吧。当然,就像总有人收藏黑胶一样,也会有人读纸质书。说不好,以后纸质书也会成为一种消费主义符号,被用来标榜自己的品味呢——等等,好像已经有人这样做了啊,说的就是靳东老师以及那些用大部头精装书来装点豪华装修的人们。
黄月:我和很多人一样喜欢纸书,但对于阅读介质并不十分介意,如果不是图鉴、艺术书、手工书等特别强调实体、设计、色彩、材质的作品,不读纸也可以接受。
我有一台非常古早的Kindle,版本太旧不是非常好用,现在日常使用的是一款很类似Kindle的国产阅读器。它续航持久,小到可以塞进外套口袋,屏幕后盖都不怕划伤,于是日常在我随身书包或衣服里装着,填补没带书出门又不想看手机的场景,从坐地铁飞机到在餐厅等人。也用iPad看书,但场景更少,多数时候是因为某个文献或某本书只能找到PDF格式文件,iPad的纵向屏幕比电脑的横向屏幕在翻阅和标注时都方便很多。
在环境糟糕到一定程度之前,如果仍有树可以用来造纸,如果科技和政策成熟到可以降低造纸业的环境成本甚至干脆创造出更廉价的木浆替代原料,我乐观地认为纸本书会一直存在,它是一种永远难以替代的精神物和审美物。全世界都可以被编码,书似乎最简单,却也最难,这种直觉性的乐观一方面来自人类执着于莎草纸书写的遥远历史,一方面来自危机状态下似乎并不难以想象的断电断网,也来自阿特伍德等当代作家为“未来图书馆”项目写下的作品,这些作品将在2114年与未来世界的读者见面——存储技术都这么发达了,字还是写在纸上的。
林子人:印刷术的发明是人类历史上的重要转折点:它为打破知识垄断提供了重要助力,书籍生产的成本大大下降,除了王公贵族以外平民百姓也开始能够拥有和阅读书籍,这对社会的影响是深远的,包括提高识字率、创造共同体意识,乃至为民族国家的形成埋下伏笔。作为一种传递信息的媒介,纸质书自19世纪开始就在不断遭遇新媒介的冲击,比如报纸、留声机、电视、电影、互联网,但至今为止,书籍依然是最能够抵御互联网影响的大众媒体,出版业虽然受到了一定冲击,但书的形态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电子书更多像是纸质书的派生物,出版社出了纸质书,顺带卖一下电子书的版权。
不过确实有一种声音认为,因为印刷术而出现的大众阅读时代正在逐渐消失,读书可能会成为少数精英阶层仍在坚持的事物。韩国消费者趋势观察者林洪泽在《90后来了》一书中指出,90后(当然也包括00后)受数码产品影响,他们的阅读方式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们对阅读本身的理解甚至都已经和更年长的世代不同——他们需要一种快速获取网络提供的信息,能进行即时查找的非线性思维方式;他们能灵活快速地处理文本,但对文字的专注力却在减弱。当人们的阅读习惯发生了变化,大众阅读时代或许真的会成为人类历史上的一个短暂的“例外”。我们会回到某个历史的原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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