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认
《莫泊桑中短篇小说选》
她把商品放在地上,坐在沟里。嘴巴短而尖的母鸡,宽而扁的鸭子把头从柳条栅栏中伸出来,用它们圆圆的,愚蠢和惊奇的眼睛观望着。
不久,那辆破旧的马车,一种上面盖着黑色皮顶的黄色箱子,在一匹白色劣马一颠一颠摇着屁股地拖带下走了过来。
马车夫保利特是个快活的胖小伙子,年纪轻轻已经大腹便便。风吹、日晒、雨淋和烈酒使他的脸和脖子像砖一样红。他远远便甩着响鞭喊道:
“你好,茜来丝特小姐,身体好吗?”
她把篮子一个接一个递给他,让他把它们安放在车顶上。然后,她高高地抬起腿,踏着脚踏板蹬上车,露出穿着蓝袜子的小腿。
每次保利特总是重复着同样的玩笑:
“好家伙,它还没有瘦。”
她笑一笑,觉得这很滑稽。
然后,他喊了声“得儿,驾!”让他的那匹瘦马重新上路。这时,茜来丝特从口袋底摸出钱包,从里面掏出十个苏,六个苏为她,四个苏为那两篮子。她从保利特的肩上把它们递给他。他接过去,同时说道:
“那件轻而易举的事,今天还不行吗?”
他开怀大笑,转回身来无拘无束地望着她。
三公里的路程,每次要付出半个法郎,对她来说是很贵的。她没有钱的时候更受罪,因为她不能决定该付多少钱。
有一天,在付车费时,她询问道:
“对像我这样的好乘客,您该只收六个苏行吗?”
他笑了起来:
“六个苏,我的美人,您当然要值得更多。”
她坚持道:
“对您来说一个月少收不过两个法郎。”
他拍打着那匹老马喊道:
“瞧,我好商量,我用它换你一次嬉戏。”
她用一副幼稚无知的神态询问道:
“您说什么?”
他觉得太好玩了,笑得咳嗽起来。
“一种嬉戏,就是一种嬉戏,见鬼。一种姑娘和小伙子之间的轻而易举的事情,没有音乐的向前两步舞。”
她懂了,脸红了,宣布道:
“我不参加这种游戏,保利特先生。”
但是,他并不胆怯,反复说这样的话,越来越自以为乐:
“您会来的,美人,姑娘和小伙子之间轻而易举的事!”
从那时起,每次她付他钱,他便抓住机会询问道:
“那件事,今天不行吗?”
她现在在这上面开起玩笑,回答说:
“今天不行,保利特先生。星期六吧,那肯定行!”
他总是笑着喊道:
“一言为定,就星期六,我的美人。”
她在心里算计道,已经有两年了,她已经付给保利特48个法郎。48个法郎在乡下可不是在一条车辙里就能找得到的。她又算道,再过两年,她要付出将近100法郎。
于是有一天,春天的一天,他们单独在一起,他习惯地询问道:
“那件事,今天还不行吗?”
她回答道:
“如果您想的话,保利特先生。”
他一点没有吃惊,跨过后面的长凳,高兴地嘟哝道:
“我们来吧,我知道我们会来的。”
那匹老白马开始非常缓慢地奔跑,仿佛是在原地跳舞,对从车里传出的喊声充耳不闻:
“得儿,驾!得儿,驾!”
三个月后,茜来丝特发现自己怀孕了。
她流着泪,呜咽着对她母亲讲述了一切。老太太愤怒得脸色苍白,询问道:
“这件事值多少钱?”
茜来丝特回答道:
“四个月,肯定是八个法郎。”
这个乡村女人的狂怒又发作了,重新扑在女儿身上,一直揍得自己喘不过气来。然后站起来:
“你告诉他你怀孕了吗?”
“当然没有。”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
“因为他可能会要我重新付车钱。”
“好吧,你站起来,走过来。”
沉默一会儿之后,她又说:
“只要他看不见我就不告诉他,这样我可以赚六个月或者八个月!”
茜来丝特站了起来,依然在哭泣,头发散乱,面部浮肿,又迈着沉重的步子向前走,同时嘟嘟哝哝地说道:
“我肯定不会告诉他。”
正午的太阳把猛烈的日光雨倾泻在田野间,田野起伏着展延开来。成熟的黑麦,正在泛黄的小麦,浅绿色的燕麦和深绿色的三叶草在大地裸露的肚皮上铺展上一件条格花纹的大衣。
在远处起伏坡地的高处,母牛像士兵那样排成行,形成一条无尽的牛的队伍,有的躺着,有的站着,在炽热的阳光下眨着它们巨大的眼睛,在像湖一样广阔的三叶草地上吃着、反刍着。
有两个妇女,母亲和女儿,一前一后迈着匀称的步子,通过在收获物中开出的一条狭窄的小路到这群牲口的军团中去。
她们每个人都提着两只锌皮桶,一只大桶箍保持它们远离身体。她们每走一步,金属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耀眼的白色的火光。
她们没有讲话。她们要去挤牛奶。到了地方,她们把桶放在地上,走近头两头牛,在它们的肚子上踢一脚使它们站起来。母牛慢慢地先支起两条前腿,然后用更大的力量抬起仿佛被金色而又下垂的巨大的乳房加重了的宽大的臀部。
马里瓦尔家的母女两人跪在母牛的肚子下面,双手在鼓起的乳房上舞动;快速挤着奶,每挤一下,便有一股细线般的牛奶流进桶里。有些泛黄的泡沫升到了桶边。两个女人从一头牛到另一头牛,一直挤完长长行列的最后一头母牛。
她们挤完一头牛,便为它移动一下地方,给它一片尚未啃过的草地。
然后她们拎着沉重的奶桶,更加缓慢地离开了。母亲在前面走,女儿跟在后面。
可是,女儿突然停下脚步,把她的重担放下,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马里瓦尔妈妈听不见脚步声,转回身,惊得目瞪口呆。
“你怎么啦?”她说。
女儿叫茜来丝特,是个高个子红棕色姑娘,头发焦黄,脸像烧焦似的,长满了雀斑,仿佛有一天她在晒太阳时火星子落在她的脸上。她像被打败的孩子一样轻轻地呻吟着说:
“我不能再拎奶了!”
母亲用怀疑的神态望着她,重复道:
“你怎么啦?”
茜来丝特在她的两桶中间瘫倒下来,把眼睛埋在围裙中又说道:
“这扯得我太狠,我不能拎了。”
她母亲第三次重复道:
“你究竟是怎么啦?”
姑娘呻吟着说:
“我想我十有八九是怀孕了。”
她抽抽噎噎哭了。
老太太也放下担子,愣愣地站着,找不出任何话讲。最后,她结结巴巴道:
“你……你……你怀孕了,没教养的东西,这可能吗?”
马里瓦尔一家是很富的农民,是很有钱的人,庄重,受人尊敬,聪明而且努力。
茜来丝特结结巴巴地说:
“不管怎么说,我害怕真是怀孕了。”
母亲惊讶地望着她面前垂头丧气、泪流满面的女儿。几秒钟后,她喊叫道:
“你怀孕了!你怀孕了!你在什么地方弄上的,婊子?”
茜来丝特完全被不安弄得心神不安,嘟哝道:
“我担心是在保利特的马车里。”
老夫人试图理解、猜测、知道谁竟能使她的女儿遭受这样的不幸。如果他是个富裕、受尊重的小伙子,那倒可以看看安排一下。这将只是轻微的损害。茜来丝特也不是头一个出这种事的姑娘。但是,考虑到闲话和他们的地位,她还是感到很生气。
她又说道:
“谁和你干的这事,婊子?”
茜来丝特决定把一切都说出来,结结巴巴地说:
“我想是保利特。”
马里瓦尔妈妈气得发疯,冲向她女儿,不顾一切地狠狠揍她。
她抡起拳头揍她的头、背,打哪儿是哪儿。茜来丝特完全躺在两桶之间,这使她受到一点保护,她用双手仅仅遮住她的脸。
所有的母牛都很吃惊,停住吃草,转过身来用它们的大眼睛观望着。最后一头母牛鼻尖冲着两个女人。哞哞直叫。
一直打到喘不过气来,马里瓦尔妈妈才上气不接下气地停下来。她想完全弄清楚情况:
“保利特!上帝啊,这不可能!你怎么能和一个公共马车的车夫干这事。你发昏了?当然,这个无赖,他得对你施了魔法吧!”
茜来丝特一直躺着,在尘土中嘟哝着说:
“我坐车不用掏钱!”
这个诺曼底老太太明白了。
每周星期三和星期六,茜来丝特把庄里的产品:家禽、奶油和鸡蛋带到镇上去。
一到七点钟她就出发,胳膊上挂着两只巨大的篮子,一只里面装着奶制品,另一只里装着鸡。她在大路上等待依夫陶驿站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