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 仉泽翔
编辑 / © 金轩
01
我来到大石街时，一场大清查刚过去，像台风过境，卷走了一切生机，电子城瞬间变得萧条：许多做液晶电视批发的铺子拉下了卷帘门，门口的垃圾箱里堆满了废纸和宣传页，走廊里鲜见行人。
半个月前，号称“3亿人都在拼”的社交电商拼多多上市。“小米新品”、“创维E家”、“索尼高科”……这些在拼多多上热卖的神奇品牌，产品不约而同地指向了广州番禺的大石街。
一条石北工业路在大石街北边展开，自东向西，串起了猛涌、大维、礼村、诜村、会江等数个城中村，路边作坊林立，工业产业园区星罗棋布，不止是液晶电视，大到电梯、电冰箱、空调；小到手机壳。钥匙扣，大石街都能造。过剩的产能迅速涌入了廉价的电商平台。
周顺发见证了这场始于8月2日的大清查。“这些家伙贴个牌子就敢卖，他们那个价格连成本都合不来。”他叹了口气，端起茶杯吸溜了一口，“卖货的人查干净了，买货的人也不敢来喽。”
一夜之间，生意萧条。他最近有些无聊，周围的档口都没开业，老朋友们仿佛在人间蒸发了，没人陪他聊天，周顺发每天只能躺在椅子上一根接一根的抽烟，一身灰色T恤衫穿在身上遮住腰上颤抖的肥肉，两只拖鞋踢在一边。他觉得这滩死水该有人出来搅和搅和了。
在他的档口里摆着几十台大大小小的液晶电视，煞有介事地贴着知名品牌的商标：索尼、三星、长虹、夏新……但没有一台是真的。在大石街星罗棋布的电子城中，卖电视的档口不计其数：液晶电视是大石街的特产。
周顺发入行很早，早年在厂里当工人，组装液晶电视。大石的电子产品，高端一点的是贴牌，其次就是翻新，剩下大部分是三无产品。“把屏幕、电路板一拼就敢卖。”他说，“还有洋垃圾。”
谈到大石的液晶电视产品，周顺发变成了一个愤青，他点了一只红双喜，鼻孔朝天上喷了一口烟，用手敲了敲桌子，“我这么多年就是没赚多少钱，我要是有钱就去注册一个大石牌，去拼多多上跟他们争一争。”
按周顺发的说法，开档口卖液晶电视的难度不亚于开个场子，首先要懂液晶电视维修技术，最起码要知道机器的故障是哪出了问题，这样就能减少机器往返，直接管供货商要液晶面板就行，要不然整台机器往返维修，运费都掏不起。
在大石街，售卖的电视根据屏幕翻新质量的不同分为A 屏、A效果屏、晕点屏、一线屏、二线屏，周顺发一般推荐客人买晕点屏，尤其是想要大屏幕的，价格低，质量还不错，因为屏幕有晕点，其他问题就少了很多，不像很多A 屏都是线屏维修之后的产品，价格贵，用不了多久就露出电线来。
“一般有两种用途我会给他们推荐A 屏，再顺便给他们贴个三星或者索尼的标。”黄顺发的脸上露出一丝狡诈的笑容，拿烟的手不自觉地抖了起来，“一呢，是一些商场啊，照相馆做促销，买够1万块送42吋索尼大电视，买8000送32吋的，这个时候国际品牌拿出去有面子，显得力度大。”他说，还有一种是一些KTV，会所，这种娱乐场所里面经常有烂仔闹事，经常把电视砸得稀烂，一般里面都是2000块的山寨索尼、组装索尼。
“阿sir来了让他们按日本原装进口的索尼来赔。”周顺发笑的有些止不住，脸上耷拉的横肉急速抖动，“砸吧、闹吧，砸的越多，老板们越开心。”
02
工商部门掀起对山寨电视清查的第二天，我想找个做电视的人聊聊。明盛工业园在石北工业路上并不起眼，是个只有三栋楼的大院子，楼体外墙贴着米黄色的瓷砖，靠近马路一侧的外墙被招工的小广告覆盖的密不透风。不时有货运卡车驶进驶出，一台红色的保时捷718跑车在其中格外扎眼。
一个叫“王牌天下”的品牌在此诞生， 7月29日拼多多对平台产品展开自查后，“王牌天下”坐上了电视销量榜的头把交椅。
在工业园2号楼5层，我找到了这家公司，大门上有贴过封条的痕迹。门拽不开，透过走廊的窗户可以俯视对面巨大集团工业园的仓库厂房。即使是楼下的邻居，4层化妆品厂的员工也不能确定这家公司是否还在营业。
在“天眼查”上可以看到，除了“王牌天下”之外，这家公司旗下还有“索尼高科”、““索爱云视听”、夏普智能王”、“飞利浦领航者”等数个擦边球品牌，今年1月，这家公司在58同城发布了一则招聘启事，招聘拼多多网店运营一名，月薪最高可以拿到8000元。
顺着明盛工业园门口的江华路一直走，是石北工业路的另一端会江村，这是一条满是大排档的小路，10元三荤两素的招牌立在路边。或许是天热的缘故，空气中弥漫着酸腐味。在大石街租房很便宜，一个单间四五百百块就能搞定。有些房东还做着其他生意——征婚，“告别单身，女生免费”。在租房和征婚广告旁边，便是商务会所招聘礼仪模特的广告，“月薪2-6万”。
我按照墙上贴的招工启事给一家工厂拨了个电话，电话里的人让我喊她吴小姐，她隶属于一家人力资源公司，专门为珠三角地区的工厂招工，业务覆盖的很广，相比于深圳、东莞、惠州等地，番禺这边的人员缺口相对较小。
“最近东莞那边缺人。一小时15块，做满7天可以借支200块，还包住，食堂也便宜。”电话里吴小姐的声音很热情，语速很快，略带湖南口音，“番禺大石那边最近不太景气，好多厂子都跟我们说先不要送人过去了。”她说。
“某些县来的不要，有纹身染发的不要。”吴小姐像连珠炮一样说了一长串条件，反过来问我，“你有哪些条件不符合吗？”
“我不知道。”
“唔，”吴小姐沉吟了一声，“我去问问吧。”挂掉了电话。
03
大石镇的天气有些奇怪，雨说下就下，一直到傍晚六七点钟，仍没有停的迹象。卖肠粉、水果的三轮车都没出来，从物流园中开出的货运卡车，打着远光灯，狠狠地按着喇叭。物流园内的工人撕扯胶带，钉木架的声音，响成一片。
电器店老板汪红匆匆从门市里小跑出来，把摆在门口的几只电扇拉进屋，她经营这家店已经有五六年了，街坊四邻用的都从她这买，电视、空调、冰箱、电扇、电磁炉，只要是用电的她这都有。
“这边还有4K屏的，还带安卓系统。”谈起店里的电视，汪红如数家珍，“六七百买个长虹，松下你还纠结它是不是正品？你信我，它就是正品。”
我绞尽脑汁想进厂子，但没那么容易。汪红的丈夫张国雄在附近一家人力公司当小头头。大概八点的时候，他骑着电瓶车冒雨回来。我本想让张国雄带我进去，但是张国强告诉我，工厂因为环保检查谢绝外人入内。
“这些做山寨货的，在拼多多卖假品牌被人家告。最近风声太紧，这边被封了好几个场子。”在我给他递了一支烟后，张国雄对我说了实话。
到了夜里，我继续在附近游荡。衣着性感的年轻女子坐着摩的，去酒吧游荡。住在这的村民推着婴儿车，在路边的小档口买了些蔬菜和杂货。工厂里的工人们趁着休班跑出来打牙祭，仨一群俩一伙儿的，无视路边10元三荤两素的招牌，坐在大排档里，点上几打生蚝，几盆小龙虾，每人脚下踩上一箱啤酒，赤着膀子说着方言。
茂名人李志伟开这间大排档有些年头了，10多年前他只身到了大石，“那会儿大石这边都是些本地人，外面过来的人不多。”李志伟喝了一口啤酒，略带得意的瞟了眼妻子和三个孩子，大女儿每天晚上放学过来帮父母打理生意，两个儿子还小，坐在一旁打着手机游戏，“我就是在厂子里认识的我老婆，到现在孩子都给我生了三个了。”
他一边烤着生蚝，一遍眯着眼对我说，番禺这边工厂的名声都不怎么样，什么都能造，什么都敢造。“你这只是到了大石街，南面大罗塘那边，是专门给香港人做珠宝首饰的地方。屋里卖珠宝，屋外农民工蹲在地上吃凉粉。”
早在2013年，央视《焦点访谈》集中曝光过一批山寨品牌，报道中称，高额利润让不少商家铤而走险，投入山寨大军，随即广东地区也掀起了一场对山寨产品的清查。
李志伟回忆，大概是在2013年的时候，番禺工商开展过一次打击山寨作坊的行动，当时大石的小工厂，小作坊都被伤得不轻，但似乎没什么效果，很快就春风吹又生了。“这边主要是电视了，利润高，工厂就在村子里，招人也方便，随便一家人力公司就能拉了100多个工人，国家哪里管得住啊，谁不做谁傻啊。”
这一点也得到了周顺发的印证，“那一次主要的目标是山寨手机，深圳华强北那帮人搞得太大了，引起国家重视了，大家都没得玩了。”
我问他上一次清查的时候，大家都转移去了哪里。“那个时候网络没这么发达，国家一查大家就都散了。现在被查一个拼多多又能怎样呢？不还是有那么多平台可以卖，哪销量大就去哪呗。”
“要吃饭的嘛。”周顺发又点了一支烟。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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