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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8日凌晨1点39分，“肇庆发布”微信公众号上发布一则题为《高要一镇委书记因秸秆焚烧监管不力被停职处理》的报道。“肇庆发布”的账号主体属于中共肇庆市委办公室。
截至目前，这条微信稿阅读量，已超4.7万。这则新闻随后在微博等社交舆论场上，迅速被转发、评论。“百姓烧秸秆，书记遭停职”背后，其实隐喻着肇庆的深度焦虑。
【镇委书记遭遇停职以后】
当地宣传部：停职也不是处分，主要是对工作不力的批评和督促
当地村委会：对于禁止焚烧秸秆，尽管很努力，但要全部禁，肯定禁不住
根据“肇庆发布”的消息，11月7日，因秸秆焚烧监管不力，肇庆市高要区蚬岗镇党委书记梁某被停职处理，高要区农业农村、环境部门相关责任人同时被问责。梁某真名梁国荣。
报道称，“11月7日傍晚，蚬岗镇多处出现秸秆焚烧现象，现场浓烟滚滚，空气质量受到明显影响。”从案发到“肇庆发布”处理结果的发布，约6个小时，且是加班处理。同时，刊发于次日的《西江日报》上。其典型性由此可见一斑。从微博以及今日头条等民间舆论场上看，不少人为受到处罚的基层领导“喊冤”。
对这番“好意”，梁国荣选择了缄默。11月14日，红星新闻记者来到蚬岗镇发现，遭遇停职的梁国荣不在岗。随后，梁国荣通过高要区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何锐勤向红星新闻转述了他的意思，“不便接受采访”“工作上做不得够的地方，将努力改进”。遭遇问责的高要区农业农村局和高要区生态环境局相关领导，同样选择沉默。
何锐勤说：“我们和相关部门沟通协调后形成的共识是，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再提了，而且停职也不是处分，主要是对工作不力的批评和督促。”
“但这种批评和督促，也给我们带来很大的压力。”蚬岗镇一名要求匿名的官员告诉红星新闻，“基层工作压力这么大，事务这么多，一旦出现秸秆焚烧就停职，那谁来干工作？”
这种抱怨还来自于老百姓的不理解。在蚬岗镇蚬二村一处叫新围的地名，村民李伟告诉红星新闻：“焚烧秸秆能有多大污染？和工业污染、汽车尾气污染相比，这算得了什么？”
李伟的稻田已经收割，耕地里，是秸秆焚烧后留下的黑乎乎灰迹。“我这是20多天前烧的，下午6点半他们下班后，我就烧了。”李伟直言。
一个月前，为防止老百姓收稻谷后，将晒干的秸秆露天焚烧，蚬岗镇派专人到镇内种植水稻的片区巡逻。
老李就是其中的一名环保监督员，他受聘于蚬岗镇农办，负责看守约400亩的区域。“从农户到田里收割开始，我就去做思想工作了，提醒他们不要露天焚烧秸秆。”老李说，“有的听，有的也不听。”
不过，面子还是要给的，毕竟，监督者和被监督者都是本村人。
禁止村民露天焚烧秸秆的监督员
老李今年60岁，是蚬二村村民。当下，肇庆要打赢蓝天保卫战，而禁止老百姓焚烧秸秆，也是其中的工作。老李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被雇请来盯梢和制止老百姓焚烧秸秆的。
“刚开始，抓得不是很严格，监督员下午6点钟下班，我6点半就烧。”李伟说，但这也不是和监督员作对，而是因为不烧掉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些秸秆。
李伟说，秸秆堆放在耕地里，影响耕作，如果要等到其自然腐化成肥料，那得等好几个月，将因此错过农时。
如果将秸秆搬运回家，可农户家里已经很少有人养牛了，所以也没有办法消耗出去。
过去，这些秸秆还可以用来当柴火烧，但现在家家户户都用了煤气和电磁炉了。
养鹅的鹅场可以消耗一些秸秆，用以给鹅下蛋，但仍有大量无法消耗。
“从地里运回家里，需要成本。另外，运回来也没用了。”蚬二村村委会主任李业华告诉红星新闻：“现在肇庆在搞创文，运回来，乱堆放，看起来更凌乱，而且堆放也容易招来老鼠做窝。”
直接在地里，用机器粉碎回填是个不错的想法，但也不现实。李业华说，一户就种1-2亩水稻，你让谁来买这个机器？除非几百上千亩的耕地都承包给了大老板，由大老板买粉碎机粉碎秸秆回田。
村民趁监督员下班后，偷偷焚烧秸秆留下的草灰
对于农民来说，当下，最好的处理方式仍是晒干后就地焚烧回田。“一来可以杀虫，二来可以回田变成肥料。”李业华说。
依托朴素的认知和习惯，很多群众从内心里并不认为焚烧秸秆有多大的危害。更重要的是，他们认为，污染的重点不在于农村。李伟说：“工业污染才是关键，工业烟囱日排夜排的，焚烧秸秆也就个把小时的时间。”
“即便百姓不理解，但该做的工作，我们还是会去做。”李业华说，目前，蚬二村聘请的防火、环保等监督员有8个，其中一部分由村治安员转来兼顾的，每人每天100元。
据蚬岗镇分管农业的副镇长赵日强介绍，目前全镇聘请的监督员大概有80人。事实上，赵日强每天也需要骑着摩托车，全镇巡逻，皮肤因此被晒得黝黑。
“过去，现在我们要守到晚上8点后才能下班。”老李说，“即便这样，还是很难将露天焚烧秸秆的行为杜绝。”
摩托车上的拖把，是监督员用以打散秸秆灭火的工具
如今，像老李这样的监督员，每天要工作12个小时，从早8点到晚8点。每天巡逻3-4次。期间，镇农业办的工作人员每天也是去查岗，看看监督员是否在岗。
“如果发现两次不在岗，第三次就直接不再雇佣。”李业华说。
通常情况下，老百姓不会在监督员上班时焚烧秸秆，因为这样，监督员就会被扣发工资。
“上班时间出现焚烧，一次扣300元，三天就白干了。”老李说：“一天包干就100元，饭钱、摩托车油钱，全在这100元里了。”
焚烧通常在晚上8点监督员下班以后。蚬岗镇村民李间仔说，前些日子，他就是凌晨1点多起床，然后骑摩托车来到田里焚烧秸秆的。
李业华承认，尽管他们很努力，“但要全部禁，肯定禁不住。”
【决心背后的“肇庆焦虑”】
经济的后发也没能换来良好的生态环境，肇庆从天然氧吧诞生地变成雾霾之城
“到目前，珠三角9个城市中，只有肇庆还不是全国文明城市，创文的压力还很大”
从《西江日报》报道来看，“百姓烧秸秆，镇委书记遭停职”此举目的是要表明，“高要区坚决打赢蓝天保卫战的态度和决心……把秸秆焚烧监管作为打赢蓝天保卫战的一项重要工作来抓……防止类似问题再次发生。”
尽管官方和民间对“百姓烧秸秆，书记遭停职”的行为，至今持不同声音，但也有不少人士对此“表示理解”。因为背后折射出深刻的“肇庆焦虑”。
肇庆市位于广东省中西部，东部和东南部与广东省佛山市接壤，西南与广东省云浮市相连，西及西北与广西的梧州市和贺州市交界，北部及东北部则与广东省清远市相邻。
长期以来，肇庆拥有着非常优质的气候条件和水质资源，其境内的鼎湖山是中国第一个自然保护区，鼎湖山是经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批准，与吉林省长白山、四川省卧龙山一起，成为我国第一批世界生物圈保护区。
上世纪90年代，吕健在担任鼎湖旅行社总经理时，引入测评发现，鼎湖山的负离子含量非常高，是座天然氧吧。此发现经媒体报道后，肇庆的天然负离子氧吧走向全国，知名度与日俱增。吕健告诉红星新闻：“1998年前，肇庆每年游客大概有60多万人次，天然负离子氧吧宣传出去以后，全国游客蜂拥而来，1999年，游客爆增到100多万人次。”
吕健已从体制内辞职出来创业，目前他是肇庆一家生态环境科技公司的董事长，同时是广东省生态学会副理事长。
“当时有很多东北的工人退休后，来到肇庆买房定居。”吕健告诉红星新闻，但2011年以后，在产业转移中，作为欠发达地区，肇庆接纳了从邻城佛山迁来的300多家陶瓷企业。此后，肇庆的空气质量受到极大影响，老百姓的意见也很大。
“2012年到2014年，肇庆雾霾非常严重，甚至100多米内都看不见人。”吕健说，从天然氧吧诞生地变成雾霾之城，直接影响了房地产业的发展，也影响了地方财政收入，地方政府因此痛下决心来治理。
和珠三角其他经济发达城市不一样，很多城市是因经济发展了，才带来环境的污染，甚至像深圳那样，不仅经济发达，且环境质量也属上乘。
根据广东省统计局发布的数据显示，2018年，肇庆市GDP约2201亿元，同比增长6.6个百分点。纵观珠三角9个城市，肇庆的经济总量排名在最后。在广东省21个地级以上城市中，肇庆经济总量也只排在第12位。此外，其同比产生的6.6个百分点的GDP增幅，还低于广东省2018年同比的平均增幅（6.8%）。
难堪在于，经济的后发也不能换来良好的生态环境。
在2014年第一、第二季度，肇庆的空气质量连续两个季度排在全省倒数第一。
原本，肇庆要在2015年年初冲刺第四届全国文明城市，但最后还是放弃了。
据《南方农村报》报道，肇庆“放弃”参评是因为，“在自我测评中，感到与文明城市还有一些差距。”肇庆市创文办的工作人员当时回应。
早在2011年1月，广东省委办公厅、省政府办公厅印发的《珠江三角洲文明城市群实施纲要》就提出：力争2017年珠三角各地级以上市100%建成全国文明城市。
“但到目前，珠三角9个城市中，只有肇庆还不是全国文明城市。”肇庆宣传系统的一名官员告诉红星新闻，“创文的压力还很大。”
经济和环境，同时成了肇庆的两条短腿，肇庆急需改变当下的处境。
“经过几年的整治，肇庆的环境有了很大的改变，但我们做得还不够。”肇庆市生态环境局局长程海滨告诉红星新闻，“我们的水质不错，排在全省第二。但我们的空气质量综合指数排在全省第18位，属于倒数系列，倒数第四名。”
【究竟是不是小题大作？】
肇庆市生态环境局：我们只是制止，也没有罚过款，只是希望能改变他们的行为习惯
专家：总体来说，燃烧秸秆肯定还是会对空气质量造成不良影响
采访中，多数民众认为，焚烧秸秆不会对气候产生多大影响，因此，肇庆因百姓露天焚烧秸秆就对镇委书记进行停职处理，属小题大作。
肇庆市生态环境局局长程海滨并不这么看。程海滨说，肇庆是农业大市，农业占GDP的比重还比较大。他说:“焚烧秸秆对大气的影响还是比较严重的。”在空气质量考核指标中，主要包括二氧化硫、二氧化氮、PM10、PM2.5、臭氧、一氧化氮等6项指标。“秸秆焚烧对一氧化氮和臭氧的影响非常大，因为燃烧产生了颗粒物。”程海滨说，而且很多农民习惯把秸秆堆在一起燃烧，燃烧不充分，导致乌烟瘴气的，影响很大。
但他也承认，焚烧秸秆涉及到上千年的耕作习惯，“要改变确实很难。”“北方很多地方，老百姓焚烧秸秆就会被拘留15天。”程海滨说，我们只是制止，也没有罚过款，只是希望能改变他们的行为习惯。
华南理工大学环境与能源学院院长叶代启接受红星新闻采访时表示，生物质的燃烧，是在经济不发达的情况下，一种无奈的能源供应方式，这种方式对健康的影响非常大，世界卫生组织将其定为贫困地区最重要的“健康杀手”。
叶代启说，研究表明，在家烧柴煮饭的农村妇女，其肺癌的发病率比正常人高8倍，因为燃烧不充分会产生颗粒物，其对呼吸道健康的危害非常大，这毫无疑问，也是无数科学研究和事实不断证明了的。
“但烧秸秆究竟对大气环境有多大影响呢？”叶代启院长说，这得根据当时的气象情况、燃烧情况等因素来研判：如果当时有风，有很好的扩散条件，燃烧秸秆排放的烟得到很快扩散，那影响是比较小的，比我们的工业，比我们的汽车尾气，甚至比我们煮饭排放的油烟，都要小很多。
叶代启说，但焚烧时是静稳天气，处于比较低的混合层高度，那烧秸秆产生的烟，就会对天气产生较大影响。“专业上，我们叫逆温层较低，假如只有200-300米，类似于锅盖一样给盖住，当时又没风，一烧，空气指数就会爆表的，对健康影响也非常大。”叶代启说，但如果当时逆温层较高，有2000-3000米，风又很大，一吹就散了，影响就可以忽略了，所以需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但总体来说，燃烧秸秆肯定还是会对空气质量造成不良影响。
就肇庆“蓝天保卫战”中的一些做法和由此引发的争议，红星新闻联系了广东省生态环境厅副厅长陈金銮，陈此前曾担任过肇庆市环保局局长。陈金銮在给红星新闻记者的短信回复中说:“多谢您对肇庆的关心支持。肇庆的空气环境整治，肇庆市生态环境局有很多同事是亲历者，见证者，请他们谈谈更合适。我离开了局长的岗位，不合适接受采访。谢谢理解与支持！”
红星新闻记者 韦星 王春 发自广东肇庆
编辑 包程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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