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主太太看上帅气长工电视剧(漂亮少奶奶看上长工电视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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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家电维修电视更新时间:2022-03-13 09:52:54

苞谷一收,六爷就闲下来。闲下来的六爷坐在院墙根看鸟儿啄食,鸟儿在秋天的阳光里一蹦一跳的,翅膀上披着橘红的光。鸟儿时不时抬头看看六爷,六爷眯了眼笑着说,吃吧,吃吧,又没人赶你们,慌个啥?正在啄地上馍渣子的鸟儿似乎听懂人话,停下嘴斜了脖子看六爷,唧咕唧咕几下又嘣嘣地开始啄食了。馍是六爷从镇上食堂的泔水桶拣来的,人家不让拣,说要拿去喂猪,他就替人家扫地抹桌子,擦洗过的桌子牛犊添过一样净,再拣,人家就睁只眼闭只眼。六爷是给鸟拣口粮。他回家把拣到的馍掰碎晾干,再搓成细碎的渣,洒在院子里。啾啾地唤几声,鸟儿便扑棱棱地从院子的土墙上飞下来,黑压压的一大片,把大半个院子都遮实了。

六爷还爱养花,院子靠西墙的地方堆摆了大大小小的盆盆罐罐。那些残缺不全的瓦盆,洋瓷盆都是六爷拣来的。春夏秋冬,寒来暑往,各色的花,红白紫黄,深深浅浅灿烂成一簇。菊花,兰花,串红,芍药,指甲花,梅花,美人蕉都是些平平常常的花,没啥名贵的玩意。六爷嘴里时常叼了黄铜烟锅蹲在花盆前跟花说话。一会儿对带露的美人蕉说,美女你哭个啥,是不是兰花妹妹欺负你了?一会儿又冲串红说,小孙女,你这一身红裙子好看!下雪天,还叮嘱棚子里面的菊花说,爷爷晓得你不怕冷,可是手片大的雪花,冻坏了身子骨可咋办?

六爷伺弄花鸟有些年头了,一个人过日子,怕的是没个拉话的。花一开鸟一叫胡琴一响六爷就是神仙!

六爷他爹是个民间艺人,六爷九岁半就跟他爹学拉胡琴。两年后竟比他爹拉得还有板有眼,他爹咧开嘴笑,说狗日的天生是个拉琴的料。

他爹后来没几年患伤寒死了,他娘就没日没夜地哭,一双眼睛都哭瞎了,后来掉在院子的水井里,捞上来早断了气。

那一年,六爷刚刚十六岁,十六岁的六爷卷了一床破旧的被褥进了郭家村地主郭地毛的门。

六爷的家在白鹿村,白鹿村像头鹿,鹿尾巴朝东,六爷的家就安在白鹿的尾巴梢上。村子四周全是罗锅一样的坡地,独独白鹿村像掉进坑里,村子的北面有个烟锅头形状的羊毛湾水库,水库有二十多亩地大,前些年雨水涝,库坝险些给撑开肚皮,公家就派人挨家挨户动员这些老住户搬到五里外地势较高的神禾塬,可嘴皮子磨出了茧,老住户们脑子就是不打弯,一个地方住久了就有了割舍不掉的念想,仿佛和那里的苞谷那里的鸡狗结了亲似的。后来公家只好豁出去给每家每户补助了两麻袋小麦,一个个才拖儿带女三步一回头眼泪哗哗地搬走了。只剩下六爷一个人说啥也不搬,好话说了一大簸箕,他还是把头摇得跟风里的芦苇一样。手足无措的人们后来只好想到了给他注射针镇静剂的损招才将他糊弄到神禾村。可醒来后又用独轮木车把自各儿的盆盆罐罐,破东破西的家当重新运回白鹿村,就好像老村子安了他的魂。

六爷不愿意搬走和一个女人有关。

六爷年轻时曾爱上一个女人。

六爷当年一个二十出头的愣小伙,给邻近郭家村的地主郭地毛家拉长工,郭家有六十多亩地,郭家村一大半的土地都姓郭,家业也很恢弘,光骡子马就养了五六头,可郭地毛并不像别的地主,别人借十斗粮食来年还十二斗,他收十一斗。遇见上门要饭的叫花子还给塞块馒头,端碗稀饭的。

六爷个头比门框还高,脊背炕桌一样宽,人虽黑乎乎的,可眉清目秀,细看倒很有几分清俊劲。六爷手脚麻利,舍得力气,干活从不耍奸溜滑,地毛如同得了一匹好骡子好马一样如意。有旧点的衣物都给了他,逢年过节还交代人给他扯布料做件合身的新衣服,碰到高兴的事,东家吆喝着炒几个菜非拉他喝上几口不可。他起初不肯,当伙计的哪能和东家一样?可东家硬是拽住他不撒手,几杯下肚后东家脸红脖子粗拍着六爷的肩豪迈地许诺,说过个三年五载的就给六爷讨房婆娘。

还没到那一天却出了一桩事。

郭地毛不抽不赌就好个女人,他娶了三房的姨太,大姨太如花四十四了,比郭地毛小七岁,二姨太如月三十二,三姨太柳叶只有十八岁。老牛总爱嚼个嫩草,郭地毛偏爱的是三太太柳叶。家里的房屋分成东西两排,每排有六间房子,屋顶是蓝瓦屋墙蓝砖,砖是一块一块磨出来的,上面刻着花虫鸟兽。中间隔了一个两丈宽的院子,大姨太二姨太住在西排屋子的南北两头,三姨太住在东排屋子的中间,郭地毛房间的墙上挂了个镂空的老丝瓜,很像男人身子上的某个器官。夜里地毛要去那个姨太太那里过夜,就吩咐六爷在天擦黑时把丝瓜挂在那个姨太太的门上,大姨太二姨太早早地把自己收拾得鲜亮无比,涂脂抹粉,浓描细画,一个个眼巴巴掀开窗户隔了老远盯着老丝瓜。僧多肉少,总有两个女人免不了要挨饿,长夜孤灯,女人的叹息声像一个苍凉的叹号,在寂静的夜色里显得那样地触目惊心。肥硕的老丝瓜让女人看清了自己在东家心里的位置。以前是大姨太和二姨太争风吃醋,三姨太柳叶一进门,地毛就很少去大太太二太太那里。三姨太平日不怎么打扮,一幅清水出芙蓉的清纯样。事情也怪,她越不收拾东家越爱去她那里。说起来三个姨太太里数三姨太柳叶最耍性子了,就像一头烈倔的骡子,动不动还给地毛撂蹄子,不像那两个女人软得像一团面,捏成啥样子就啥样子。萝卜白菜各有所好,东家地毛爱就爱她的那股掘劲,说这样的女人像大辣椒吃到嘴里他妈的有味道。这样另外两个姨太太就咬着牙根暗地里恨上了三姨太柳叶,好像柳叶占了她们的地盘。自己的地盘让别人占了搁谁也不舒坦。俩个人就一个鼻子孔出气,当了地毛的面皮笑肉不笑地唤三姨太妹子长妹子短的,背过地毛却撕长了驴脸变着法儿地寻柳叶的茬子。

每年冬天,地毛都要出趟远门,他得去口外贩一批皮货回来,老家这一带平日风沙大,冬天憋着劲的冷,放在屋里用草垫子裹了几层子的水瓮也会冻裂,男人们吓得不敢上屋外面尿,尿水会结成冰棍,像个拐杖能把人撑住。天越冷,皮货出手越快。一件皮货能赚二斗麦子。东家前脚刚走,三姨太的冬天后脚就呼啸着来了。大姨太让六爷抱来一堆被雪淋湿的柴禾,叫三姨太烧炕,柴禾湿,只沤白烟,三姨太就跪在炕门前用口吹,用扇子扇,烟把三姨太眼泪都呛出来了。大姨太在心里却咒,呛死你个卖Ⅹ的!二姨太脚气很冲,脱了鞋让三姨太给她铰脚指甲,三姨太差点给熏晕过去,脸就和二姨太臭脚丫尽量保持一些距离,二姨太看出三姨太的厌嫌,故意把脚伸到三姨太鼻子跟前,嘴却不闲地骂,说掌柜的是你一个人的,你也忒馋了,一个人霸了?!你吃了肉别人连口汤都喝不上!你裆里那地方开了花还是给灌了迷魂汤?!他咋一个劲地往你那窝子里钻!柳叶像个被人当众捉住的小偷,低了头不吭声。她甚至觉得真对不住人家。心想,自己图了实惠,人家骂几句就骂几句吧,反正骂了也不痛不痒。再说两个女人没一个省油的灯。二姨太动不动就唆使六岁的儿子狗娃夜晚站在柳叶的门外边一声一个爹地叫,他爹不出来他就不走,最多一次在外面站了一个多小时,外面风野,小狗娃直打喷嚏,弄得里面的地毛一肚子的火却不好发作。只好披了衣,拖着鞋日娘叫老子地出来。地毛再去柳叶那里,柳叶就借口身子不利索不让地毛得手,还一个劲地劝他去大太太二太太那边。可地毛比头驴还犟,说两个女人那地方早长不出啥庄稼来了,为啥要白费劲!他很欢实地往三姨太柳叶屋里跑。

到底跑出事情来了。那次,地毛出远门,大太太喊柳叶去井边打水,五六丈深的井,柳叶把木桶送下井,听见井底咕咚声她觉得手里的绳子往下使劲地扯,井底有一股力量把她硬硬地往下拽,桶吃满了水,石头一样沉,她拽井绳,哪里拽得动?再拽,纹丝不动。柳叶手里攥着井绳坐在井边抹眼角,六爷一下子不知从哪里闪到她面前,一把夺过井绳埋怨起来,三姨太,你咋干起下人的活来?六爷猫了腰拎水,大姨太老远掀开窗户喊,小六子,你到对面山坡上砍些柴禾回来!砍完柴禾再给马去割些草,给马圈拉几车垫圈的干土。

三姨太不吭声拐进屋子抱出一堆脏衣服,又搬出铝盆来,六爷又提了两桶水放在盆子边。六爷做这一切的时候并不看柳叶,好像他的脑袋后面还长了另一双眼睛。

二姨太手里拿了笤帚满院子撵那只花翅膀的母鸡,嘴却在骂,说一把谷粒全让你个卖Ⅹ的给吃了?花翅膀的鸡唧唧咕咕在前面跑,其余几只鸡也停止啄食,惊恐地扑棱着翅膀。

三姨太是个灵醒人,她晓得二姨太是在借鸡骂自己,正在搓洗着盆子里的衣服的柳叶眼眶湿湿的。

六爷听东家说起过三姨太,三姨太的家在清水河那边的杏花村。爹娘都是土里刨食的老实疙瘩,又生了一窝子的娃,日子过不到人前去,一家人吃了今儿没明儿的。三姨太是东家用三囤的小麦换来的。听说当时三姨太死活不情愿,她嫌东家比她爹还大八九岁,嫌东家一个眼睛里藏了朵萝卜花。三姨太拿头往土墙上撞,土墙被撞出一个碗大的坑,血把土都染红了还在撞,她娘咕咚一声跪在她面前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诉苦,我娃你要看着一家子都饿成鬼吗?她娘说,东家可是河西有名的财东家,人家看上我娃是我娃的福,人家啥样的女人娶不来?她爹也把头夹在裤裆里说,咱把人家送过来的粮食都吃十几斗了,舀到马勺里的水能倒回去,可屙出来的东西能撮回去嘛!

十八岁的柳叶一个人跑到村口的小清河边把血头埋进水里洗,一河水都洗红了。后来她就对着镜子一样清亮的河水一场又一场地哭,眼睛肿得蜂蛰了似的。

人犟不过命。十八岁的女子柳叶也一样。

也许,她娘说得对,人活着就得认命。女人是给男人准备下的,跟谁睡不是睡呢!

黄铜唢呐咿咿呀呀,如泣如诉,轿子里不时抛洒出红红的纸屑,像一滴滴滚烫的鲜血,又像一瓣带血的玫瑰。

柳叶给地毛做小那年日本人炮轰了卢沟桥。

日本兵每到一个地方就烧房子杀人糟蹋女人。

那一年,六爷已经给地毛家拉了三年的长工。地毛家的骡子马见了他也喷着响鼻跟他打招呼,他常跟牲口说话,白天晚上地说。有时候还给牲口拉胡琴,说来也怪,六爷的胡琴一响,牲口们竟异常安静,低了头一门心思地听,眼角也爬出了蚯蚓一样的湿斑。

除了好女人,地毛也爱听胡琴,这也是他喜欢六爷另一个原由。地毛一闲下来老爱对六爷说,小六子,来给东家拉几下。有时候六爷正忙着给骡马扫身子上的灰尘,就说东家等我忙完就来。可地毛却说,牲口又不是女人,你当女人照顾啊,来来来,拉几下。六爷就放下手中的长扫帚,洗了洗手,摘下挂在自己草棚墙上的胡琴,一边试弦一边问,东家还要听《汉宫秋月》吧?六爷搞不明白东家为啥都爱听悲伤凄婉的腔调。地毛走南闯北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私塾里也念过几年,还能成段地背下《诗经》一些篇章。有次他正给东家拉,一回头远远看见三姨太站在窗子前滴泪。东家每每听完六爷的曲子都会惋惜地叹息说,小六子呀,你狗日的真不该是个拉长工的料!东家不知道他说这话的时候,六爷正想着窗口那张脸。

六爷第一次见到柳叶是在东家的婚礼上,东家那天嘴都合不拢,五十出头的小老头了,娶了个花一样的黄花闺女东家就觉得自己还是当年那个小伙子,一小碗酒一仰脖子吱溜一下就见了底,等要去揭女人头顶的红盖头时,腿却软得面条一样挪不到前去,六爷把东家驮在背上,左手捉住东家的左手,腾出右手抓住东家的胳膊去揭盖头,柳叶挂满泪珠的脸蛋就鲜活在六爷眼前,六爷的心当时就咯噔了一下,又咯噔了一下。六爷能清晰地聆听到那剧烈的裂碎声。六爷的脸一下子红透了,像熟过火了的柿子。六爷把干瘦如柴的东家背进洞房,地毛喉咙里很快竟胡噜胡噜地扯起风箱。三姨太太扶在炕沿上嘤嘤哭出声来,似乎要把一世的不幸都哭出来。六爷说,三姨太,今天是您的喜日啊。三姨太却哭得更亮了,泪水把抹过粉的脸蛋犁成一道一道红红白白的沟沟壑壑。

没有人知道二十二岁的六爷啥时候喜欢上三姨太的,也许在他帮东家揭开女人盖头的时候,一颗种子就在他的心里落了地,以后又发了芽生了根长出了叶子。谁说得清哩!这个秘密他对谁都没有说,也不能说。只有牛一样忙完手里的活计夜里躺在炕上时,三姨太好看的眼睛才萤火虫一样在他黑洞洞的世界里闪来闪去。柳叶那水灵灵的大眼睛,那山丘样拱起的乳房,那一翘一翘的屁股动不动就横冲直撞进他的梦里。

起圈,铡草,喂牲口,犁地,播种,收割。六爷干着最累最脏的活,可他有他的期盼他的惦记。

从来不讲究的六爷居然刮起了胡子,每天一早干活前蹲在马槽里的水瓮前对着黄亮亮的马勺一心一意地刮他麦茬茬一样硬邦邦的胡须。刮完了还要用手摸一摸看净不净。

他是在为一个人刮的。

可是黑夜一来,他的痛苦也来了。

痛苦无处不在,像影子。

天一黑,东家就吩咐他把老丝瓜挂在三姨太的门前,这个时候他的心就驴踢了样难受,三姨太屋子的清油灯一灭,他就恨不得操起给牲口割草的月牙镰刀剁下东家那物件喂了狗。偶尔,三姨太的屋子会传来猫一样的轻唤,六爷的心就毛爪子挖了一样,他坐起来拉起了胡琴,这次他拉的是《梁祝》。果然胡琴一响,那边的声音也没有了。也许那边压根就没啥声音,一切只是他的幻觉。他就盼天赶紧亮,可是夜却显得更长了,长得像人的一生。

心灵大约是有感应的,就像呼唤渴望着被呼唤。

好多次六爷都觉得背后有双毛茸茸的眼睛在盯着他看,一回头,果然看见三姨太远远地望着他,脸上荡着淡淡的春光,很快却又低了头走开。这时候他的心就奔跑着无数只兔子,这些兔子在他的心里蛮不讲理地横冲直撞,脸也烫得像一块刚刚烧红的烙铁。后来东家再炒了菜喊他,他就说啥也不去,他担心舌头喝直了会惹出事来。东家就吩咐柳叶给他端一盘菜过去。柳叶端了碟子朝牛圈方向走去,六爷正给牲口拌料,槽里添一碗麸皮,又抱了短截截的玉米杆,用一截短木棍来来回回地搅。吃了再忙活,槽里的牲口都知道吃。站在身后的女人说。语气里搀杂了一点点的心疼,一丝丝的怨气。放到炕沿上。六爷头没回地冲女人说。女人却不动,钉子一样钉在地上,端着碗愣愣地站着。六爷只好停下手里的活,拽下搭在肩头的蓝毛巾擦了擦手去接,一急,却接住柳叶棉花一样酥软的手,柳叶的手青瓷一样的光滑。六爷觉得全身像通了电,热烘烘的,麻酥酥的。柳叶小声埋怨,叫过去就过去,谁还能吃了你!他瞥一眼柳叶,就瞥见柳叶的眼里的火苗,六爷能听见那火苗劈劈啪啪的响,要把他烧成一堆灰烬。柳叶一走,他就从牛棚水缸舀了勺凉水顺头顶浇下去。他听见了自己身子像烧红的石头遇见冷水发出滋滋的声响,他还看见一股白烟从自己的头顶像一团雾一样快速升腾。

“小六子,你真不是个玩意!”六爷在心里骂自己。

六爷和柳叶关系的升温缘于一次意外。

那是个飘着雪花的冬日的晌午,柳叶无端地发起冷来,身子抖得筛糠一样,盖了两床厚棉被还一个劲抖个不停。东家又急着去车站接一批皮货,就让六爷一个人套上马车带柳叶去桃花镇上找老中医冯枸橘。桃花镇距离郭家村有三十多里,还隔了道牛鼻梁沟,六爷给车厢铺了一尺厚的麦草,上面铺了三层棉被还有一张狗皮褥子,车棚上又苫了一张旧毛毡,用麻绳东一拉西一拽勒得紧紧的。东家给六爷手里塞了一锭银圆说,到了直接去“清风药铺”找冯枸橘,就说郭家村的地毛让找他,又吩咐顺便给他捎回一瓶药酒来。六爷把银圆塞进棉袄里的口袋里,在外面又摁了摁,一条又破又旧的蓝围巾往腰里一勒,头上捂了顶带扇扇的黄棉帽子,猴子一样跳上车辕,手中的皮鞭在空中很脆地摔,喊一声,喔喔,嘚驾……

马车就冲出郭家村,冲向白茫茫的冬天的原野。

地上落了层薄薄的雪。远处的山坡也白了。路两旁的树枝也白了。只有马蹄子敲地面的声音。

六爷手中的皮鞭啪啪响,摔出一串串漂亮的鞭花。他恨不得长了翅膀背了女人飞过去。车子一快就颠得慌,每颠一下,六爷的心就咯噔一下。六爷不得不放缓速度,他怕颠着棚子里的女人。

无言……

寂静的雪地上马蹄敲打地面的声音格外响亮……

棚子里的柳叶这时候说话了,她说,外面要冷的话,就钻进来吧。六爷没有吭声。外面风那样大,你就不怕冻出个毛病来?女人又说。女人说得很费劲,听得出来,她是用足了全身的气力。女人的每个字都碳火一样烙着六爷的心。女人说这话的时候六爷正拍打落在他围巾上细碎的雪花。六爷愣了一下,头没回地说,我不冷,三姨太,我真的一点都不冷。正说着却打了一个很响的喷嚏。他的喷嚏被呼呼的风送到很远的地方,棚子里的女人变了腔,说我没有自各儿的名字吗?你就不能叫我一声柳叶嘛!

六爷没吭声,继续赶他的车。

又是一阵子沉默。

六爷吭哧了几下,又吭哧了几下,他最后怯怯地说,三姨太,小六子给你唱个歌岔个心慌吧。

六爷唱的是陕北民歌《出门的人儿谁心疼》:

太阳出来一点点红呀,出门的人儿谁心疼。

月芽出来一点点明呀,出门的人儿谁照应。

羊肚子手巾三道道兰,出门的人儿回家(呦号)难。

一难没有买冰糖的钱,二难没有好衣(呦号)衫。

天上的星星三颗颗亮,出门的人儿谁照(呦号)应。

天上的星星三颗颗亮,出门的人儿好凄(呦号)慌。

好凄慌哎……

六爷还在唱,里面的女人已是一脸的泪……

女人的哽咽声钢针一样刺进六爷的柔软的心口,六爷从棉袄里面的口袋扯出一块玫瑰红色的手绢递给棚子里的女人。女人接住手绢看了又看,翻过去又看了看,手绢上绣了一小片青草,青草上一只白兔子口里衔了根草眼神安详地凝望着远方,兔子的眼睛红宝石样泛着红光。手绢是女人一针一线钩出来的,她是钩给六爷的,女人属兔。也巧,六爷那天磨镰刀时弄破了手,血口子的血汩汩地往外冒,女人把白粉一样的云南白药敷在伤口上,用手绢缓缓地缠裹了,再用细线绳子一圈一圈轻轻地勒,一边勒一边盯住六爷脸看,问紧不紧。六爷早忘了伤口的痛,他一点都感觉不到痛,他的心里是欢畅的,他倒希望自己天天都能把手割破一次。过了两天柳叶又给六爷换了次药。没几天六爷的伤好了,伤好了,六爷却很失落,他宁愿自己的手永远都不好。手绢上的血迹咋洗都洗不掉,六爷搭了皂荚水使劲地搓洗,还是搓不净。六爷怎能再把不干净的手绢还给人家哩!再见了三姨太就羞红脸问柳叶赔一条新的行不行?女人勾了头笑,说谁要你赔了!

六爷却得了宝贝,干活睡觉手绢都塞在贴胸的口袋里,没人的时候掏出来对着那红眼珠的白兔子发一阵子呆。

女人在接手绢的同时接住了六爷簸箕一样的大手。六爷的手就接通了电,抖动得像一只受惊的麻雀。六爷的手把女人的手也带动得一起抖起来。女人的手冰凉得像一块冰。六爷顾不了那么多了,他把皮鞭塞到靠车梆的地方,麻利地脱掉棉衣压在女人身上,棉衣带着六爷身体的温度,热热的,还有一股的汗味。六爷身上就只剩下一件粗布对襟白褂子了。女人的身体注入了一股神奇的力量,猛一下直起腰身抓住六爷的手直往她脸蛋上拉。六爷的大手被女人的小手牵着,六爷的手没了主见任女人牵着走。女人的脸光滑得像鱼,又像是一件精美的瓷器。溪水从女人的眼角汹涌而出,湿热的感觉覆盖了六爷的手背,又快速传递到全身的每一个角落……六爷把女人死死地揽入怀里……女人的手并没有停,还在不停地引导着六爷,六爷的手越过丘陵,最后不可救药的滑向深渊……六爷的呼吸喘得像一头老牛,又像一张年久失修的破风箱,六爷怀里女人的女人由凉变热,后来竟然烫得像一块刚出锅的红薯……

女人一身汗,男人也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女人像一条蛇,在六爷的胸膛复活了。

雪还在下……

马儿放缓了步子,雪小了下来……

女人头偎在六爷火山一样的胸口,久久地凝望着六爷,六爷低头瞅了一下女人说有啥好看的呢,又不是没见过?女人摸着六爷尖尖的下巴说,其实你一直都喜欢我的对吗?你拉《梁祝》也是拉给我的对吗?

六爷没有回答。眼里的雨水再次浇湿了女人藕一样洁白的脸蛋。

带我走吧,你有的是力气,到哪里也饿不着咱俩,再说,你的胡琴拉得那么好,我们就是沿街卖唱也饿不死的!女人继续说。

六爷把女人楼抱得更紧了。紧得女人都快透不过气。

雪小了,可风还在呼呼地吹。

女人从脖子上摘下一个暗红色的玉坠挂在六爷的脖子上。六爷说,这咋成呢?女人说,想我了就拿出来看看……

东家待我不薄的。六爷说。

他要的是你的勤快和力气。女人说。

东家也很心疼你。六爷又说。

过几年我老了还会有四姨太五姨太六姨太的……

你起初就不愿意东家?

我是他用三囤小麦换来的。女人说。

给他睡了三年,我不再欠他的。

可我只是一个给人当牛做马的长工,没个白蒸馍细面来养活个你?

哥是渠来妹是水,吃糠咽菜我跟定了你!

跟上我了你千万莫后悔。

是沟是崖我情愿跳,哥是泥来妹是土……

马车到桃花镇时雪也停了。

冯枸橘捉住女人雪白温软的手腕号脉,眼睛死死地盯住女人的脸蛋。

哪个村的?冯枸橘心不在焉地问。眼睛却舍不得离开女人的脸蛋。

郭家村地毛老爷家的。一旁的六爷接了话茬。

冯枸橘呲了牙,张开的口半天没合上,说没想到地毛一把年纪的人了还能嚼到这么鲜嫩的草!

六爷一听这话心里就咯吱吱响,他恨不得骟了这老不正经的东西。可他不能,骟了他谁给女人看病哩!六爷强迫自己把跑到嗓子眼的火气压了回去。

冯枸橘的手在女人的手腕上很耐心地摸了很久,后来不甘心地把手收回去在麻纸片上写下药方。

冯枸橘对六爷说,丸子药现在就给吃了,一锅烟的工夫就见效,草药拿回家用活蝎子做药引一天早晚两顿地喝。

六爷把那锭银圆塞到冯枸橘的手里,给冯枸橘耳语一番,冯枸橘就怪怪地笑,连连说好,蹲下身子又从柜台底下取出一瓶药酒塞进六爷的怀里,酒瓶里还浮了一条肉乎乎的东西。

六爷知道酒瓶里泡的是狗鞭,他不吭声,揣进怀里扭头就走。

回来的路上女人好多了偎在六爷的怀里哼起了信天游,女人哼的是:

黄河没路船头上站

心狠不过个男子汉

人人都说你走呀

留下妹妹怎想呀

你走那天我没见

大人娃娃我全问遍

你走那天吃了糕

因为送哥哥没吃饱

你走那天有点阴

雷声闪电不放心

你要走来我不叫你走

拉住你的胳膊捉住你的手

一把拉住你的手

说不下个日子不让你走

千留万留你不盛下

以后见了也不拉话

送哥哥送到大门外

妹妹腿软得回不来

给哥哥做双白布鞋

走着站着好想起妹妹来

阴麻麻天来格簌簌雨

妹妹不留天留你

老天老天好好下

手扯住哥哥上不了马

……

女人一唱,停了的雪果然又开始下起来了。

过了牛鼻梁沟,雪一下子大起来,居然有麻钱那么大。

女人这次唱的却是:

……

天上的星星数北那斗,妹妹那个心上只有你一人呢

井里面那绞水桶桶里倒,妹妹那个心事哥知道

……

六爷回家给东家说人家大夫说得用活蝎子做药引子。

大冬天的到哪里弄活蝎子?这狗日的冯枸橘放屁呢么!地毛气呼呼的。

兴许能挖到哩。六爷说。

六爷摸黑打了灯笼去土壕里捉蝎子,冬天的蝎子都冬眠了,他就挨着土坎挖,土壕的土坎上过去埋过死人,村子人取土的时候动不动能挖出腐朽的棺木和白花花的头盖骨。夜里更没有敢走近,可六爷不怕,他说死人也是人,有啥好怕的!熬了几个晚上总算捉到十几条,可眼睛却熬得血一样红,手指也被蝎子蛰得镢头把一样粗。他回家把装在瓦罐里的蝎子拿给东家,地毛说,小六子,没想到你狗日的还真能挖出蝎子来!

地毛答应过六爷干满五年他就给他娶个女人。

再有多半年六爷就在郭家干满五年了,六爷想等他干够五年就带上他的胡琴和女人像鸟一样飞走。五年里,东家只管六爷吃喝穿,原先说好每月给三斗麦,地毛说麦就不给了,五年满了给你娶房女人,男人不能光吃粮食,还得吃女人,不能光种土地还得种女人那片地呀!六爷不打算要东家的钱了,带走了东家的女人就等于东家替他娶了女人。

还没等到那一天,麦子上场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吆喝着老牛碾了半天场的六爷光了上身躺在麦草堆上扯起了很亮的呼噜,呼噜声把近处树上的呱呱叫的知了都惊飞了。东家来场子寻他,喊了几声不见应,循声觅去,狗日的原来在麦堆上睡大觉。地毛一眼就看见六爷脖子上的玉坠,那是他花了头牛的价钱给三姨太买的,咋会跑到六爷的脖子上呢?上次他问三姨太,她说弄丢了,女人说这话的时候躲躲闪闪。地毛还以为她把玉坠卖了补贴了娘家,就没有多问。地毛蹲下来细细地看,果然是三姨太丢失的那块。地毛当时就直直地戳在那里……

地毛那天夜里没有去三姨太那里,却让六爷把老丝瓜挂在西排二姨太的门前。二姨太真是高兴坏了。平日请都请不来,今天是太阳从北边出来了还是咋的?

睡下了,却没有心思干那事,只一个劲叹息。

二姨太不晓得稀稠,问东家咋咧。地毛只摇头,说没事,你睡你的。

地毛先是一个人坐在炕头闷闷地抽水烟,睡下了却烙饼一样在炕上翻过来倒过去,三翻两翻,天就亮了。

第二天,地毛就拐弯摸角地问六爷拣到啥东西没有?六爷一脸的糊涂,瞪大眼问家里丢啥东西了?东家却顺口说磨刀石寻不见。东家这样一说,六爷就爬进后院子放杂物的柴房,果然找出磨刀石来,不解地问东家镰刀不是刚磨过嘛!东家把头一拍,说真是老了,不中用了。可依然一幅心事重重的样子。东家后来又吩咐说不行的话再多请几个帮工,三十亩的麦子得赶紧碾出来。听说过几天还有一场透雨哩!

地毛心里从此压上了块石头。女人脖子上的玉坠咋会在一个下人的脖子上?女人为啥对他说丢了?还神情怪怪的?是六子拣去的还是……?他不敢往下想。

麦子入了仓,地毛就喊来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将六爷给捆了起来,六爷像个巨大的粽子被吊在房梁上来来回回摆动。地毛用鞭梢点着六爷的鼻尖问,知道为啥绑你狗日的?!六爷说,我小六子是啥人你东家还不知道?!啥人?把狗日的衣服给我扒了!地毛一喊几个汉子一起涌上来几下揪开六爷的衬衣,六爷光溜溜的黑脊背就露出来了,黑乎乎的胸毛茅草一样把胸膛罩实了,藏在胸毛里的红玉坠格外夺目。地毛把牙咬得吃豆子一样响,说狗日的小六子你是背着牛头不认脏啊。手一挥,几条皮鞭像商量好似的齐心协力地抽向六爷,六爷的脊背被抽得皮开肉绽,周围的墙上到处都溅满密密麻麻的血点子。地毛说你狗日的是煮熟的鸭子还嘴硬,我问你,你脖子上的东西是咋弄来的?地毛的话像一支利箭一下子正中六爷的心口,六爷一下子就蔫了下来。三姨太的玉坠咋跑到你狗日的脖子上的啊?!说啊!没想到连你小六子也学会偷了?!今日不让你长点记性我就不叫地毛了。地毛夺过一个汉子手中的皮鞭再次抽向血肉模糊光脊背。

血从六爷的裤腿往下滴,把一大片地都染红了。几只苍蝇飞过来,连东家的狗也摇着尾巴过来用舌头添地上的血。

别打了!别打了!要打,打我!玉坠是我送他的!

三姨太突然从屋子冲出来,扑嗵一声跪在地毛面前。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吊在房梁上的六爷挣扎着喊,不,东家咋能信女人的话,三姨太是豆腐心,看不得小人受这等罪才这么说!

女人哭求说,掌柜的你就看在他多年伺候东家一家老少的份上饶了他吧。

饶了他?地毛冷冷一笑,鼻子哼了下把皮鞭丢给女人,说,我老了抽不动了,还是你来吧!

女人手一抖,皮鞭就掉地上。女人拣起了皮鞭闭了眼睛,心一横,鞭绳呼啸着飞出去,有热热的东西溅在女人好看的脸上,一手一抹,全是血。女人丢下皮鞭哭着跑开了……

地毛对六爷说,看在三姨太太替你求情的份上,家里的骡子马牛你随便牵走一头趁早给老子滚。

六爷不吭声。

地毛说,狗日的还嫌少咋咧?!

六爷说,我只问东家要一样东西。

你狗日的有屁快放!地毛显然不厌烦了。

六爷说,我只要三姨太!

啥?你狗日的再说一遍?!地毛眼睛牛卵一样大。

我只要三姨太!

地毛的脸唰地变了色,握着皮鞭的手也抖得哗哗的,突然就暴出一声怪笑,说狗日的要得好,要得好,连我地毛的女人也敢要!三姨太要愿意跟你走,我地毛半个屁都不放,若是她不愿意,你狗日的自各儿剁下自各儿一根手指头喂狗!说着就叫人把一把明晃晃的切菜刀丢在六爷面前。

地毛转过身,磕磕绊绊地问女人,说狗,狗日的,狗日的六子说他要娶你,你,你,你给句话。

东家,你就成全了我俩吧!女人的话像炸弹。

地毛腿突然软得棉花一样,怎么也迈不到前去。

过了一会儿,地毛颤着嗓门狠气地说,好好好,八月十八是个好日子,小六子你狗日的来领人。

回到白鹿村,六爷就忙活开了,他已经忘记了伤口的疼痛,先把院子的一人高的荒草锄得干干净净,又把屋子里里外外拾掇了一遍,土墙上糊了麻纸,屋顶锅台也重新用黄土和的泥水刷了一下,又跑到镇上买来油漆重新把门窗刷了一遍。他还把胡琴取出来擦了又擦,琴弦也重新调试好,他想往后天天给女人拉胡琴,女人爱听啥就拉啥。

十多天后就是八月十八,穿了蓝色新粗布料上衣的六爷一大早就来到郭家。

地毛家的狗老远看见他就汪汪地开腔了,才离开几天连狗都不认他了,六爷心里一阵子的凉,好在槽里的牲口看见他好朝他喷了几个响亮的鼻子,他心里又找回了一点温暖。

地毛正蹲在院子台阶的向阳地方眯着眼晒太阳,嘴里叼着水烟锅。

六爷走到地毛跟前,地毛眼皮都没抬。

东家,我来了。六爷的声音压得很低。

东家没有吭声,继续抽他的水烟。水烟锅发出轰隆隆的声响,像一个哮喘的老人。

东家我来了。六爷又说。

这次地毛把烟锅从嘴上挪开,不紧不慢地说,那贱人跑了!

东家你说话得算数。六爷嗓门一下子就大了。

她又不是头牲口能用绳子拴起来,她跑了我有球办法?!

一来二去,两个人的嗓子都大起来。

大姨太和二姨太就从里屋出来了,大姨太说,看不住的货色跑了就跑了,还不如一条狗呢!

二姨太走到六爷跟前,上上下下打量着六爷鼻子哼了一下,又哼了一下。

拴在门口的狗听不懂大人的话,仰起脖子吠了几吠。

真是喂不熟的狗!连主人都咬!二姨太看着六爷却在骂狗。

六爷明白二姨太是在借狗骂他。

六爷后来竟灰溜溜地夹了尾巴逃了。

六爷后来打听到地毛把柳叶卖给了口外的一个皮货商。听说皮货商连夜晚把人弄走的。地毛用女人换了两车的上等皮货。

那天晚上,地毛对柳叶说晚上家里要来几个远路上来的朋友,让备些好酒,炒几个好菜。

天一黑,门口来了两辆马车,装了满当当的货。从车上拐下来一个瘸腿的五十多岁男人,头上捂了顶狐帽。

地毛随瘸腿的男人验了货,凑到来人耳根嘀咕了半天。后来就吩咐人把货卸下来搬进院子后边的仓库里。

酒一上桌,地毛就柳叶柳叶地叫,柳叶就过来了。地毛又冲来人说,胡兄,货咋样?瘸子就抬头很贪地看柳叶,一个劲地说好好好。地毛说,给胡哥敬杯酒。柳叶就说,我不会喝的,你又不是不晓得。地毛眉头一横,说,人家远路上来的,说啥也得喝一杯的!柳叶想反正一小杯酒,再说,两天她就是六爷的女人了,便仰了脖子咕咚一声,一锅烟的功夫,她就像坠进了云雾里……

柳叶是被装进麻袋运出郭家村的,那一夜郭家村所有的狗都在叫,叫声连成一片……

那一年,六爷二十六岁。

那一年冬天就解放军已打到了郭家村北边的北邙山。远远都能听到隆隆的枪炮声。

地毛的家里来了一群穿得破旧的解放军,有的断了胳膊脖子上架着绷带,有的瘸了腿拄一个拐杖,每个人都背了条半人高的枪杆子。地毛家成了救治伤员的临时医疗所。

解放了,地毛家地契就被村子人翻出来一把火烧了,政府放了话,赊给贫农的粮食一风吹。地毛的大老婆想不通,自己家十几马车的粮食凭啥说没有就没有了呢?天下哪有这样的理?肚子里就装满了气,气把肚子顶起一个大包,包长得快,不到一月就皮球一样大。没多长时间人就穿了寿衣被抬到了床上,一顿饭的工夫就断了气。临死的时只念叨了一句话,钱财是催命的鬼!

那一年长工出身的六爷成了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

地毛后来拎了一瓶酒找到六爷,说,老早老哥对不住兄弟,老哥来给兄弟认个错。

六爷问,你到底把柳姑娘卖到啥地方?

她是自各儿跑掉的,我打发人找过,可没找到。

你到现在还不肯说实话嘛。

老哥是真的不晓得,骗你不得死!

地毛说这番话的时候说啥也没想到,自己是在咒自己。

几天后一个晌午,地毛在村子东头看劁客骟叫驴,正看得起劲,没防备却让驴给踢了。

那一蹄子很重,落在地毛的裤裆处。这一蹄子竟然要了地毛的命。

六爷把一年分成两截子过,收秋前他和社员们一起下地劳动,冬天一到,地里也没了活路就一个人带上他的胡琴远走口外。

六爷随地毛去过几次口外,那时赶着马车,现在得靠腿。

带了几身换洗的衣服,带上他的胡琴,六爷就上路了。

六爷所到之处胡琴拉得凄婉苍凉,不动声色就把围观者的眼泪拉出来。六爷随身带块小木牌,写了一行歪歪斜斜的字:寻找柳叶。

六爷拉胡琴的时候面前一个豁口的青瓷老碗,人们在辛酸一把后常也顺手丢几个零钱。

口外很大,从前地毛带他去过戈壁,到过内蒙,也到过辽北。戈壁上的风沙大,小砂石吹打在脸上生生地痛,草原上的人家又分散。每到一个地方,他都会唱那首《出门的人儿谁心疼》。每到一处都不厌其烦地向人们描述着柳叶的个子口音长相。可人们都无奈地冲他摇头。沿途碰到好多淳朴的牧民,他们用最好的奶茶招待他,甚至在他发起高烧了还把他留在帐篷里亲人一样的伺候。他的脚步到哪里,他的琴声和歌声也到那里。

他晓得柳叶不会变成蝴蝶,拍了翅膀轻盈地飞走。她一定是躲在某个地方和自己捉起了迷藏。他甚至不止一次地设想过柳叶见到他的种种情景。这样一想,连走起路来脚底也轻快多了。

粮食亩产过万的“神话”刚吹完的第三个年头,全国闹起了年馑,六爷差点却饿死在寻找的路上。他沿途卖唱,可人家能给他的也只能是一小块的红薯蔓磨成的粉末做成的馒头,吃下去,稀粪顺着大腿往下哗哗地流到面裤里。路上时不时发现饿死的大人和小孩柴禾一样干瘦的尸体。那时只要能给口饭吃就不愁讨到女人。山里的狼饿急了常跑下山祸害行人。六爷差点喂了狼,那是个昏暗的冬天的傍晚,他走着走着就分不清东西南北,寂寞像无边的暗夜向他包抄过来,他扯起嗓子唱起了信天游。他从曲调里回过神来的时候,天完全黑了。这时他听到狼的嚎叫,抬头一看,远处果然有几处幽蓝的光斑朝他聚拢过来,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遇到了麻烦。他没有慌,他并不是第一次见狼,白鹿村的塬上他就见过狼。火是狼的克星,他取下胡琴,席地而坐,他摸出一根劣质的黑色卷烟点着,一个人拉起了胡琴,嘴里唱的还是柳叶曾唱过的那首信天游。慢慢地,柳叶的样子果然就变得清晰起来,女人萤火虫一样的眼睛多像一盏灯。女人仿佛就坐在他的身旁,胳膊支撑着好看的脸蛋在神情专注地听他弹唱。他几乎忘却了狼的威胁,琴声凄婉,声声如泣,从远出经过的部队农场的汽车听到琴声就亮着车灯开过来。

寻找的路遥远而漫长的,甚至还会危及生命。六爷当然不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险遇。可每次几乎都是有惊无险。

三晃两晃,六爷都四十多了,文化大革命的风浪瘟疫一样卷到往日沉寂的白鹿村。

二十年里,六爷走过哪些地方,遭受过哪些磨难?戈壁上的砂石你数得清吗?

他不知道啥时候能找到柳叶,可是找到柳叶对他来说是迟早的事情。

心里装了一个女人,就容不下另外的女人。

过了三十,村子就有人都给他提亲,可是他一个也不见,他说他得等柳叶,说柳叶一定会找到白鹿村的。这也是他不愿意搬到神禾塬的唯一原因,他说,要是自己搬走了,柳叶回来找不见他可咋办?他得守着老屋,守着老屋就守住了希望,守住了女人。

六爷相信自己不会白等,果然一个刮风的夜晚,鸡叫头遍的时辰,六爷睡梦中就听见咣当咣当的敲门声,一声比一声响。一定是柳叶回来了。他一个激灵就爬起来,侧耳细听,咣当咣当的,这声音真真切切,明明白白。他光了脚跑出,黑灯瞎火的,他的脚踩在一个瓷瓦片上,脚心便火辣辣地痛,开了门却不见狗大个人。柳叶!柳叶!柳叶。喊了几腔却没有人应,他再次支棱起耳朵扑捉这声音。这次他听清了,原来是风在拍打门环。

六爷像丢了魂,变得神道道的。好端端的却一个劲地往村北边的山上跑,站在山顶上朝远处望,一望就大半个日头。村子有人上山砍柴见了问他望啥哩,他却自言自语地说柳姑娘该回来了。

六爷真是脑子出了毛病。砍柴人逢人便说。

有看不下去的就劝六爷,说那女人也许早不在人世了。要不这么多年咋能没有一点音讯?你要等到胡子都白了吗?

他却说,只要我活着,她就不会死,她永远活在我的心里。

村子的人一声叹息,说,六爷果真是想女人想出了毛病。

有人见面就拍拍脑瓜说,六爷你恐怕真该看看这里了。

再后来有人就开玩笑说,六爷,你的女人回来了嘛啊?

快了快了快了。六爷总是这么说。

日子不经过,转眼间又是二十年,六爷已是六十八的老人了,他实在跑不动了,别说跑,走路都得指望一条木棍子一寸一寸地往前挪。多年的风餐露宿,关节早早就落下毛病。一刮风,一下雨,膝盖里像钻进了无数只虫子一起狠劲地咬。别说去渺渺茫茫的口外,连五里外的神禾塬都挪不过去。他常常拍打着大腿抱怨自各儿,说你个狗怂咋说不中就不中了呢?自己的女人还没找到腿却不中用了。然而,腿却像个不听话的淘气孩子根本不理睬这位沧桑的老人。

跑不动了,六爷就在家一心一意地伺弄起了花鸟。他已经没有力气跑到镇上的食堂再给鸟拾拣口粮,他就把玉米粒捣碎喂给鸟们。

寂寞的老屋有了鸟的呢喃,有了花的灿烂,六爷的日子也能咂摸出味道来。

六爷把自己剩余的不多的光阴都给了花鸟,给了胡琴,给了枯涩而甜蜜的思念。

等待成了他活下去的一个不屈的理由。

他有时候会自言自语,嗨,自己都老了,可脑子里女人的摸样还是十八岁时的摸样。这么一想,他觉得自己配不上人家女人了。四十多年了,女人在他的记忆中犹如一朵盛开的玫瑰,艳艳地绽放他生命的草原之上。

那些花鸟被他抚养得孩子一般听话,平日他就和盆子里的花儿说话,和院子里的鸟儿谈心。

他是慈祥的爷爷,那些花鸟都是他的淘气可爱的小孙子。

对女人柳叶的思念像一把梭子把他的一生织就得像春天一样充满生机和期盼。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一个的冬天,北方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雪把整个村子都下白了。

县上的领导春节前要来慰问孤寡老人,村委会的干部就想起了住在白鹿村的六爷来,可是当他们找到六爷时,他已经在冰冷的土炕上硬成一截木头,手里还紧攥着柳叶送他的手绢,身边平躺的是伴随了他六十年的胡琴。

屋子的地上,洒满了馍渣,麦粒,谷粒。

一群鸟儿围着六爷啁啾个不停……

六爷的炕头还绽放了一盆菊花,黄灿灿的……

三年后的春天,人们才惊异地发现六爷的坟前长了棵柳树,有锨把那么粗了,风一吹,柳树的枝叶轻轻地摆动,像跟六爷坟头的迎春花深情相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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