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的主题是「探索」。
1961年5月25日,肯尼迪的国会演讲拉开了登月计划的序幕。多年来,人类从未停止过对太空的探索。
在这个故事中,主人公敲开了火星避难所的门,等待着他的会是什么?
| 赵鹏 | 工业工程师,长春人。喜爱读书、写作和旅行,作品追求悬疑感和故事性。《维咔的诅咒》获「星盟冲突」征文优秀奖,《阴影边缘》《黑暗的长桥》发表于豆瓣阅读。
应许之径全文约15900字,预计阅读时间32分钟。
一、诱发
甲烷雪花自北方刮来时,王浩终于透过雾霭般的寒气瞥见五百码外的避难所。
这是位于冻结河道边的圆形建筑群,不久前的一场火灾,引起了王浩对它的注意。逐渐出现的建筑几乎就是一段废墟,犹如一头巨大动物死后的骸骨,仅余下一片可疑的印记。然而,避难所中心高高耸立的“回声”装置却同周围“骸骨”形成了鲜明对比。簇新的白色椭圆形外壳突兀耸立,宛如一座巨塔在接近灰黑的云端骤然聚拢出锐利的尖顶,停翅于墨色的苍穹。间或几下放电,露出扭曲排列的十数盏惨白光源,仿佛窥探人间的巨兽眼目,把所有惊异,恐惧和令人揪心的陌生感统统丢下来。
王浩找到铁门边久未用过的对讲机,咳嗽一声。麻木大脑中残存的记忆开始渐渐复苏:铁门之后的那个女孩或许能够帮他达成目标,要是她还活着的话。
一定有人在看,从头顶,从四面,监控探头都在缓缓转动。他强打精神,试探着开口:“多年来,我的书架上总少不了这样一些书,主题或可概括为‘改变世界的行为’。尽管遭到质疑,但书中携手互助的道理仍然多次恰逢其时地为史所证。而今,差异化将我们的世界撕裂,但来自心灵深处的关爱以及愿意伸出双手的决心却能让我们重新凝聚在一起。现在打开阻隔的铁门,孤立双手就能彼此紧握。简单义举,足令千年后辈刻骨铭心。”
背诵出来的开场并不成功,他掌心出汗,感觉耳机里的声音好像缺油的旧轴承,每个词都伴着刮擦般的噪音。背景中出现了窃笑,一个声音从头顶砸下来:“这里是火星避难所,编号lc1384。回声第十四号条例规定未经许可不能开门。我们不会因为你的小伎俩就输掉比赛。我说,你干嘛不脱掉这身厚重装备,回你的书架旁暖和暖和?”
王浩感到一阵无力,他们不知道自己在面对什么,不开门,他会在他们无法理解的情况下冻死。更糟的是经历过回声无数次洗脑般的告诫后,他们的确有可能这样做。他将头盔中话筒音量开到最大,孤注一掷的声音越发洪亮。
“任务运作的道路上,有两样东西监督着这段旅程。第一是我们经常听到的:回声条例。它有一些缺点,教条、呆板,使执行者不明所以。但不管怎么说,那是一条不错的路。常规环境下单纯遵照就能恰当走到终点。可只要看看周围,就不难发现眼下属于另外一种情况。所以今天,我要说的是监督任务之旅的第二种东西——胜率算法。”
骚动声自头顶传来,从他亮出胜率卡片的那刻起,一个女人的声音就超过了其他人。命运发生逆转时的那种紧张让王浩一阵眩晕,激动的话语冲口而出。“罗佳,我听出是你。我是你在航天大学冬眠算法设计大赛上的小组助理,就是你赢得硕士奖学金的那次,我有重要消息必须当面告诉你们。”
扬声器暴露了女人的焦急。“见鬼。他可能是审核官。”
铁门缓缓开启,这还是很久以来的第一次。
避难所通道内,王浩兴奋地四下张望。入口温度传感器在经过时一点动静都没有,走廊里随处可见接缝发霉的隔热护板,空气中隐约飘荡着一股腥臭。好在还有稳定的背景噪声,说明制冷设备还在运转。他松了口气,转向跑来迎接的避难所成员。
自称指挥官的阿施温两鬓泛白,高大魁梧,左耳上挂着闪亮的黑色耳环。他有一条近乎完美的手臂,肌腱有力,肩膀挺拔,所有这些能够说明运动天赋的部分都在力道十足的握手中展露无遗。阿施温半开玩笑地说,拥有五次航空飞行经历的宇航员从事实验性地面任务是大材小用,一边又对带领团队赢得这场官方生存测试的最终胜利信心十足。
负责维生系统的世雄掌心柔软。三十多岁的他,清秀面庞像被施了魔法,停留在远低于这个数字的水平。“你宇航服里的温控读数都快跌入谷底了,别担心,我修这个很在行。”世雄说着羞怯一笑。
通信工程师倪生消瘦得很,看上去像个拳击手,目光锐利,全程一言不发。
最后面的罗佳有着十分丰腴的下身,左眼眉梢处的淡痣为扁平尖脸凭添了妩媚。她盯住王浩,表情里透出警觉。“你这一路来得一定不容易。你成为了审核官?是来告诉我们可以回家了,对吗?”
“航空理论基础教室,三明治,不要培根。我送了半年早餐却没能约到你,于是只好选择就业。”王浩淡然一笑,“最近是不是有东西掉下来?”
天啊,他是在了解火灾原因,没准就是冲这个来的。罗佳心中升起一股胆怯,很明显,要是他咬住这个不放,就会有所发现。这种想法让她的脸一直红到脖子根,青色医师制服的衣角被揉得皱皱巴巴。
“那是意外。制水的分流罩脱落了,然后甲烷气体遇到摩擦。好在有人及时赶到才不至于都烧光。”阿施温声音中带着一种不容抗辩的犀利。接着他主动承担了引导工作,强调说隔热护板尽管从表面上看有些破损,但功能完好,避难所不存在任何泄露点,完全处于同外界隔绝的状态。尽管受到火灾破坏,但剩下的空间仍然有四架空客A380那么大。王浩看到高大的加固货架上码放着许多罐装固体高氯酸锂,这种化学物质经过简单处理就能释放出热和气态氧;维生系统也能利用空气中的水蒸汽和队员的尿液制造氧气;而沙巴提耶反应器能把回收水和队员呼出的二氧化碳再转化为氧气。阿施温又指着管道监控面板上的氮气读数,这是针对上次事故做出的调整——今后会加强向避难所加入氮气的浓度,从而减少纯氧环境中火灾的风险。他信心满满地宣称:就算避难所真的建在火星,氧气供应也能足够支撑到任务结束。
“火箭还能用吗?”王浩走到观察窗边,隐约瞥见直立的发射架。
“一个精致摆设,为了让大家有地方练习维修。”阿施温耸耸肩。
他们又来到空调系统调度室。由于避难所被厚厚隔热护板覆盖,设备和队员们散发出的热量会被留下,长期积累会让这里变成烤箱。所以每段舱室都有独立温控,且机器长期运转不停。验看下来,设备读数全部达标,只是部分空调噪音有些大。原因是更换零件都放在避难所外一间仓库内,因为回声的最后指令是叫所有人不得外出,所以他们一直没有去取零件。阿施温笑着说,队员们也一致想知道没有外界帮助他们能坚持多久,毕竟真到了火星,不会每次都获得“场外援助”。
水循环的确遇到了些困难。目前更多依赖的还是任务发起时留下的储备水。“他们在这个任务上可真舍得投资。那么大一片地方让甲烷含量在几个月内翻上好几倍,就为了叫我们想到用甲烷电解获得氢元素,再同氧气反应合成水。方法没问题,就是效率太低。要改良工艺就得出去取零件,但回声禁止我们走出避难所。”阿施温说着摊开手,对这种试炼抱有一种毫无疑问的坚定。电解车间的墙壁和棚顶留有焦黑印记,用石棉铝膜围挡起来的地方,据说就是上次分流罩掉落的位置。
最后一条走廊通向培土区,是整个避难所食物的再生地,这里臭味更浓。太空食物虽然花样繁多,但想想连续吃上几百份后的感受,要更换口味种植是唯一有效的办法。阿施温提到了有机肥,两人不约而同皱起眉头。但这还不是空气里腥臭的全部原因。几个月前一只寻找越冬庇护的野兔,趁着计划宕机挖穿了地下废气排放口上薄薄的覆土,可没过多久排气叶片就又工作了。
“发现时已经没法把它从风扇里完整弄出来,”阿施温的五官拧到一起,“简直惨不忍睹,清理后这股味道就一直留在这里。”
“兔子的个头一定不小。”双方不约而同对视一眼。
从见到王浩的那一刻起罗佳就心神不宁,当天下午这种情绪更是到达了顶点。失望,内疚包围着她。她惊恐地发现是自己最先推测了王浩审核官的身份,而后大家极力讨好,说了很多恭维话去迎合这个推测。然而,期待中任务结束的指令没有出现,梦想中的正常生活仍然遥不可及。再准确一点,就是他们全都受到了欺骗。
“你压根不是审核官!为什么现在才说?为了得到奖学金我一连换过三个项目组,我怎么不记得有过什么小组助理?你到底是谁?有什么目的?”罗佳双手叉在腰。会议室里来回踱步的她感觉随时都可能发出叫喊,却又不得不压抑情绪,因为一定有人在偷听。
“第二次表白你说我们是两条平行线,永无交汇的可能。”
“天啊。我用这套文艺腔拒绝过很多人,再说你的样子,算了。”她摆摆手,“方圆几公里的区域都被清空了,你是怎么过来的?”
“你是怎么被选中参加任务的?”
“该死,171天!我们在封闭环境模拟生存的时间已经打破了历来地面任务的记录,而现在结束时间还是遥遥无期。所以看在追求过我的份上,告诉我你知道的全部!”她怒不可遏,要不是回声条例把一切非当事人意愿的肢体接触皆视为违规,这会儿她真想对他拳脚相加。
“问题是你能在多大程度上接受事实?”王浩的表情变得严肃。依照回声条例的核心规则——胜率算法:认知程度决定获得的信息量。拥有胜率卡片的人只会根据受试者对问题的认知水平,给出与之对应的下一步提示。接着他讲出了那句骇人的话。“不是地面任务。离开前所有避难所充入过催眠气体。最近的救援大概是四年后。”
罗佳张口结舌,完全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门外,凝重的空气跟着偷听者们一股脑冲进来。
阿施温抗拒道:“我经历过几百小时的飞行,难道分不清地心引力和人造重力?”
“你鼻子那几天堵得厉害,轻微头痛。还有罗佳,她经常上厕所,我就知道,这是失重下在排除过多的体液。”
世雄止不住的大叫最终迫使阿施温穿上宇航服,带他去了一趟外面仓库。结果,取下头盔的那一刻世雄哭成了泪人,阿施温的脸色也白得吓人。他说外面的温度是零下121.5摄氏度,气压达到了2.25Mpa。起初以为进入冬季的说法完全被推翻,云层呈暗黑色,深度估计有几千米,而且下着甲烷雪。“一定是落到了火星极地。我看过那里的报告,数据很相似。”说完,阿施温瘫坐在地上。
那天过后,王浩成了避难所的三等公民,他的栖息舱空调总是故障,睡觉时常被酷热惊醒。更糟的是他出现了断崖式记忆障碍,每次盘问都会令他损失掉一些记忆。他说不清在上一个避难所中发挥的确切作用,所有经历都变得十分模糊,好像雪地上的脚印,随时都可能被寒风轻易抹去。这些都让他变得越发可疑,必须被排除在核心成员之外。接着,他发现反应堆虽然可以持续运作很久,但冷却剂却找不到替代物,一旦用完避难所就会陷入瘫痪。作物长势也很不尽人意。土壤中缺少了某些必要细菌组成群落,计算下来最多只能收获四成,而避难所中竟然没有专门负责农业的专家。阿施温带回的零件不够修复所有空调,所以这里未来会变得越来越热。至于电解甲烷的新机器,效率也没有达到预期,而且据说原料中的杂质还会缩短机器寿命。王浩有了很多工作,总是些体力消耗大,又需要不断重复的活动。有好几个夜晚,他突然惊醒,努力遏制住自己疲惫的叫喊声;还有的时候,他只是躺在床上,感受着来自肩膀和大腿的抽动。他不会主动找任何人聊天,他们不愿理他。他能做的只是躺在黑暗中,独自拥有一个可以舔舐伤口的空间。
这绝对不是一个可以长期生存的安乐窝。他心里明白这不是自己造成的,只是人们越来越倾向将厄运的到来归咎于他。大多数情况下他会在底层空间耗去几乎全部时间,但这并不妨碍他的名气,每次出现都能引起小声的议论。这是最为不安的时刻,因为残存的记忆片段会借由此时在脑海中重新浮现。你知道他是谁吗?算法的延伸和奴隶。听说那算法差点杀了他,他倒是听话,结果把同伴全都害死了……
这天,他被要求进入会议室,印象中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回声相信你,觉得你有更多赢面,所以你要帮助我们。”
阿施温的地位没有因为之前的误判受到动摇。
“我不明白。”
“很明显你掌握着重要信息,但你用胜率算法,还有回声条例规则为借口不愿透漏给我们。你很自私,也很丑陋,但你敲开了我们的门,就像钥匙。我们只能接受,并且依然无私地期待着你的融入,现在就有这样一个机会,你愿意把握吗?”
王浩点点头。疑云在心头越积越深。
“我们需要你发挥一下钥匙的功能,”阿施温继续说,“去敲开其他避难所,比如你曾住过的那个。你能做到,我确定只有你能做到,就像某些失传的技术注定会吸引必来之物,引起必然之事。”
阿施温眉心紧缩,众人跟着投来紧张的目光,示意他不要说下去。世雄迫不及待道:“明摆着,这鬼地方支持不到救援抵达,早晚我们不是热死,饿死,就是被活活渴死。带我们去你原来的避难所,把剩下的东西都拿回来,现在就去!”
没人拉住,大概他真会扑上来。在监控密布的避难所里,斗殴是严重违规,会导致肇事者被回声除名,失去一切权限。那样在避难所将寸步难行,无法获得任何资源,其后果将是致命的。
王浩低下头。尽管依稀记得来时的路,但要做到恐怕没那么容易。然而,众人目光坚定。如果一个人能在低温中穿越路程来到这里,那么复习过行走技能的更多人一定也能。第二天,抱定必胜信念的众人走出铁门,踏上了通往自救的应许之径,只是他们不知道,这段旅程受到了诅咒。
二、扩散
出发不久,一种情绪就不知不觉地在队伍中扩散。
温度每五分钟就下降一度,宇航服空调开足马力。结果就是讲出的每句话,都仿佛经历过整块游泳池过滤般含糊不清。天地苍茫,厚实的积雪覆盖了远近一切。人们努力搜寻着王浩提到过的那道浅沟,循着它走便可到达他来时的避难所。
世雄报告背包里连接制氧机的管子出现了结冰,氧气注入开始减少,冷气刺得他喉咙疼。这是个危险讯号,意味着可能过高估计了设备承受寒冷的能力。责备的目光集中于前面的王浩,雪雾中他缩着身子左摇右摆,像一位衰朽老人。然而他们自己的情况也没有好出多少。人人体重骤减,眼眶发黑,双颊因为长期得不到充足的营养而凹陷。没有宇航服的助力装置,他们瘦弱的双腿几乎无法支撑起身体。和过去相比,此刻的他们更像是一群难民,身体上的虚弱和内心重担终于相得益彰。
突然,像是配合众人失望的叹息,王浩的身子一下矮了下去——他跌倒了——没人施以援手,却又无法将目光从他挣扎的身影上移开。
“我找不到它。”他气喘吁吁,像溺水者拼尽全力想要抓住最后一丝光亮,碰上的却是坚硬的冰墙,脑中一片空白。队伍一阵颤栗,此刻每个人都准确概括出了蔓延在他们中间的那股情绪——是后悔。
“真是诡异,我还是第一次从外面看到这东西。”罗佳转身对巨大椭圆状尖塔感叹了一下,回头,“回声的震动频率进入了通讯频道,让你形成低温记忆识别障碍。把你胸前储物箱的管子拉出来,我可以把针筒伸进去,让你觉得好一点。”
说着她的手摸索到干呕中王浩的胸前,结果他避开了,努力直起腰。“回声释放的频率只对它们才有效。要想找到离开的路,只有关闭它。”
“你说什么,听着,我是在帮你。”
“关闭它能帮助我们所有人。”
“要是不找个理由说明找不到路的原因,他们不会放过你。”
他在粗重的喘息声中摆了摆手,那一刻罗佳感觉找到了当初他们不得不分开的原因。身后,阿施温不以为然地对着她刚才提出的诊断摇头。这里只有她一位生理学硕士,为了维护昔日追求者她想说什么都可以。飞速降下的冰粒打在每个人身上,让身影呈现出一种扑朔迷离的模糊感。分头搜寻很快就在筋疲力尽中结束,清点人数时倪生不见了。
在一处隆起的雪丘上找到形同雕像的倪生时,阿施温发火了。
“倪生!你发什么呆,集合时你就该在队伍里。”
没有回答,倪生的目光一动不动盯着地面。
“怎么回事!故意关闭通话吗?”阿施温用力扳过他的身体,强行打开胸前面板上的开关。对着他吼叫。
“骗子。”通讯频道里他声音很低。
阿施温挥出了拳头。
其他人急急跟上来,在倪生被打倒的地方看见一块挖出的石板。上面字迹清晰,记录下宠物的名字,是进入隔离环境前倪生埋下的那只小狗。难不成所有避难所连同它们脚下土地都一起着陆到了火星?惊呼,咒骂,小小的墓碑顷刻间击碎了着陆火星的假说。震惊中没人注意到倪生的双手移向脖颈,待到众人回过神来他的头盔已经掉在脚边。他张开双臂,企图用行动证明眼前离奇世界的荒诞。然后骤然被天地接纳,零下一百二十六度的低温瞬间带走他全部的热量,尖叫声中他变成一尊冰冻雕像,戏谑的笑容永远保存在了那张消瘦的脸上。
众人慌不择路地翻下雪丘。恐怖的一幕严重打击了队员们的士气,大家对能否找到传说中的其他避难所完全丧失了信心。抱怨、要求返回的声音在通讯频道内此起彼伏。这时偏又传来了回声的通告。它严厉警告所有队员留在避难所,任何擅自外出都将受到被避难所除名的惩罚。队员们一个接一个关掉了通讯器,现在说这些太迟了。这时前面忽然隐约出现一个巨大椭圆状尖塔的剪影,渐渐的塔尖忽明忽暗的冷光映入眼帘。罗佳第一个冲过去。疲惫、寒冷、尚未退去的惊吓,都让她无法再继续忍耐。她只想冲进暖和的栖息舱对所有见到的人疯狂喊叫,然后不计后果地洗个热水澡。奇怪的是想象中的盘问没有发生,就在她的手放在铁门面板上的那一刻,闷响传来,接着门后橙黄色的减压舱门露了出来。
王浩拦住她。“想想看,遇到没有门禁的避难所可能性有多大?”
“关心你自己吧,为什么偏偏在我们需要你时失忆?”罗佳撞开他的肩膀闯过去,她想要的只是逃离。
王浩明白她话中的道理,最初发现间歇性失忆时,他就懂了。那时避难所生态系统刚刚出现崩溃迹象,回声要求按照胜率算法的评估结果,对不符合幸存条件的人执行驱逐。他站在隔离门后,对面是一群挥舞棍棒的同伴。手心渗出的汗水结了冰,操控同外界相连舱门的按钮和他的手掌冻结在了一起。他想要从那块生铁上抽回手,可回声却反复催促他继续操作,结束一切。
队员们依次摘下头盔。黑色通道,白色的隔热护板,还有上面浅绿色的霉菌都透露出熟悉的感觉。充满杂物的房间,门上的刮痕,失灵的温度传感器,甚至闷热空气中那股腥臭都明白无误地说明,这就是早上他们企图永久离开的那个地方。抨击矛头立刻转向王浩,是他没有认真带路,才让大家兜了一个大圈子,还白白失去了通信工程师。然而倒霉的事情还远不止这些。从监控室返回的阿施温怒气冲冲地宣告:他的身份id失效了——接着是罗佳和世雄,他们的指纹口令在平素自己负责的区域消失了。回声当真以擅自外出为由,将违规者统统除名。
“这下好了,没有权限我们只能在通道里走走。无法取得食物,不能操作任何设备。真是该死!”阿施温对着隔热护板发泄怒火,每一下出拳都在空荡通道中引起强烈回音,鼓点般刺激着人们朝疯狂迈进。
事到如今,唯一希望就是通过胜率算法的评估重新获得权限。王浩带来的那张胜率卡还可以让其中一人直接过关。会议室里,人们自觉站到了王浩对面。
“我可以首先接受评估。”王浩说。说话时心跳得厉害。
阿施温一声冷笑,下巴扬起。“到现在我们还是很担心你,王浩。我不知道在你原来的地方如何看待评估,但在这里,这是很严肃的事。即使被暂时除名,我也会努力确保成员的安全,就算可能损害到我的利益也在所不惜。所以我必须提醒所有人,一旦胜率算法评估的结果为失败,当事人极有可能被宣布为不符合幸存条件,遭到驱逐。”
他停了停,环视四周,确认笼罩在自己头顶的乌云也同样出现在其他人脸上,便继续说:“如果在从前,驱逐不过是确保避难所生态系统长久存续的暂时离开,可看看现在,诡异的外部环境下大家都明白宣布驱逐意味着什么。回声会按照符合条件的人数重新规划生活资源,除此之外再养活其他人的可能性会变得很低。”
“你怎么知道我通不过评估?我的履历无可指责,过往训练的分数也都在九十以上。我已经掌握了避难所大部分系统的操作要领。”
“今天我失去了一位队友,不想再被逼着决定必须放弃谁。你明白吗?”
罗佳插了进来。“既然这样你可以先来,加上王浩那张卡,我们的赢面几乎是一半。”
阿施温的脸顿时沉了下来,如果说之前的模样算严厉的话,那现在就是赤裸裸的恐吓,“这不是在做游戏,没有重新读取存档的设置!”
“所以让他看看你的本事,你才是这里最有资格留下的人。”
世雄的话让阿施温原本充血的脸颊一下变得惨白,面对南面墙壁在接受请求后划开的暗室,他极不情愿地迈开腿。完全开启的通道尽头,十几根蓝白相间的光柱依次由地面向上组成圆环,明亮光带中翻卷起无数尘埃,一块正六边形区域跟着亮起。前方显现出一圈圈套叠在一起的红色饰纹,光怪陆离的标记中掺杂着歪歪斜斜的箭头符号,根本不属于记忆中任何一种可以用来交流的语言。他后退一步,黑色感应头盔这时缓缓降下,十六根末端闪动红光的幽蓝色神经链接,像张开触手的黑色水母,迎向他的后脑。
阿施温小心踏入六角形区域,详细阅读评估细则后,才允许那只黑色水母附着到头顶。细则上说参加任务的队员们在脑干都植入过微型芯片,通过连接器可以加密读取出任务至今的记忆,然后严格比较同履历相关的技能应用情况,同时筛选出违规经历,再通过简单提问确认一些主观倾向。只要不包含明显导致任务失败的内容,即可判定为合格。听上去并不难,但走出暗室时阿施温整个人却在脱水。汗水顺着前额和脖颈流进衣服里,让原本挺实的前胸变得狼狈不堪。还没来得及长舒一口气,就听到罗佳的尖叫:“你用了卡片,那是属于所有人的机会!可恶的老狐狸!”她一下子扑上来在他的胸口又抓又打。
“这是没办法的事,我们没人能通过评估。”
“为什么?”王浩想要拉开他们,没想到这句追问却点燃了平日里羞怯的世雄。他尖着嗓子叫他少管闲事,然后猛地背对众人发出粗哑的哽咽声。王浩完全被眼前一幕惊住,从斜后方清楚看到,世雄的肩膀泄气地耷拉下来,而另一边,阿施温也是这个样子。
“你是成心准备霸占这里,”世雄瞪着充血的眼睛道,“先是编造着陆外星的鬼话骗我们出去,等所有人丢掉权限再用评估驱逐我们。你之前就这样做过对不对?”
“你说什么,你没看到外面的天气吗?那是无法编造出来的。”
“别和我说什么天气,为什么对倪生发现的东西你一点也不惊讶?为什么你总是想不起来最关键的东西?是脑袋出了毛病,还是根本就在隐瞒?”
“都因为罗佳,说他是什么审核官,她是想多拉一个人来帮自己。”阿施温粗暴地将和自己厮打的女人推开。
罗佳立刻反驳。“不知道你当时有多相信他,现在才来说这个。你怎么就知道没人能通过评估?说不定他就可以,到时候还能多分一份资源。”
“他从外面来,首先就是违规。要是回声判定他失败,还得多找一个驱逐。”
“你说什么?你早就打算驱逐他了,像从前那样,混蛋!”
“住口!”阿施温铁钳一样的双手钳住罗佳的双肩,把她推到暗室门口。罗佳退缩了,终于缄口不言,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之前说出的话将招致怎样的结果。“我保证,一个字都不再说。”她将眼睛移向别处,泪水夺眶而出。
“这样做都是为了大家,那卡片让我有了很高的权限,分配的资源够养活我们三个。”阿施温摇摇头,“而你的表现真是糟糕透了。为什么你就不能从过去的事件中吸取教训呢?记得深呼吸,这能让你好受点。”
世雄这时突然从后面一把揪住她的头发,使劲儿向后拉扯。在被推入暗室的那一刻,罗佳绝望的呼救一声大过一声,接着转变为歇斯底里的哀嚎。王浩冲向施暴的两个男人,却被阿施温手中的红色扳手硬生生捅进小腹,疼痛钻心,他忍不住叫了出来。接着他又听见没人理睬的罗佳拼命求饶,她用来支撑身体的手被世雄踩住,肩膀狠狠砸向坚硬的地面,呼吸霎时困难起来。然后,他遭遇了阿施温那条近乎完美的手臂,听到拳头在肋骨间发出的可怕响声。
王浩失去了抵抗能力。无数的拳头有节奏地落下,那节奏冷静,疯狂,又从容。
三、撕裂
黑暗堵住喉咙,让他全然无法发声;右臂脱臼,疼痛压垮了他。他使出浑身力气,用力转动脖子,火烧般的左眼感受到一个浑圆冰冷的存在。王浩试着将左眼贴上去,冰冷感冲淡热辣的同时,一个奇怪念头也在不知不觉中出现。
罗佳曾偷偷说过:世雄的叔叔是任务赞助商之一,他其实没有完成全部训练。这样看来世雄借助家族背景得到参与机会,明知自己无法通过评估,于是对主张进行评估的人心生怨恨。寒冷让意识又一次变得模糊,他的手臂和腿都像针扎一样又痒又疼。这里大概是存放食物的房间,他摸到一些罐头,那自己会不会也要成为食物?他蜷起双腿,交替蹬踏墙壁,想让自己暖和些。响声触发光源,黄色光洒下来,照亮了不大的房间。王浩这才发现身子下面的倪生,布满冰碴的脸上还凝固着古怪的笑容。这是低温引发的幻觉。他猛地弹起来,用力敲打墙壁,努力避开倪生越发生动的双眼。汗水让衣服重新结冰,变硬,就在他的意识快要在低温和幻觉的双重打击下被摧毁之际,门开了。苍白的罗佳冲进来,用一块毯子将他拖出那个开始充斥亡者低语的恐怖房间。
医疗室里大部分设备早已失去了功能。王浩躺在无法运行的医疗检测台上,牙齿仍然不停地相互叩击,根本无法说话。罗佳咬着嘴唇,拉开他的衣襟,露出大块青紫色的淤青。
“他们知道我有幽闭症状,加入这一组后就加重了。每次只要一个人被锁在小屋子里,我就会非常害怕——正是他们想要的。”
王浩怜悯地看着面前的女人,点点头。僵硬的手指微微抬起,碰了一下她的手臂,一种丝绸般的光滑感。
“我受不了了。世雄无法通过评估,阿施温总是庇护他。我不同意,结果就常常遭到折磨。有时我真的在想,要是没办法离开,倒不如像倪生那样直接出去。”她苦涩地说道,一种半粘稠的药水从她的手掌落到王浩的胸口。
“没法合成足够的抗菌素,只能用药膏。”
她手上的力量增加了,弓起背,跨坐到对方身上。突然,她的眼眶湿润了,她无法控制地将头埋进王浩收拢的臂弯,双肩随着哭泣剧烈起伏。眼泪让王浩在恻隐间找回了昔日的迷恋感觉,他开始觉得她的心意未曾改变,只是阴差阳错的时间让他们彼此走远。而现在他们要在狭窄的检测台上,在成堆的医疗物资中间,找回失散的彼此。王浩忍不住接下突然靠近的饱满双唇,忘情咬住明亮的胭脂色。看着她顺势扯开衣襟,整瓶药水顺着锁骨一路向下铺展开来,一对被粘稠覆盖的白嫩乳房顿时闪动出异常明亮的肉光。
时间变得没有意义,毒打和寒冷造成的伤害也在迅速退去,她炙热的身体贴过来,蜜饯般的舌头钻入口内,瞬间迸发出快活的声浪,让每个毛孔连同所有细胞都焕发出勃勃生机。空调噪声中,王浩感受着无与伦比的挺拔,他将那些声音抛到脑外,在坚硬的检测台上,同昔日的爱人一起达到了顶点。
过了一会儿,他用下巴顶着她的头顶,仔细品味上一刻的温存。她却在说话,喃喃如耳语:“你说的表白应该在我去博士进修之前,你的避难所资格测验不及格,于是转修了燃料推进专业。”
他没有作声。
“我没和你联系,但真心替你惋惜。再后来就接到通知,去参加你的葬礼。”
“什么时候?”
“动乱开始后不久,听说你的导师是个极端生态主义者,觉得该对全球气候灾变负责,你相信了。”她一下子反转过来,盯着他,“我们其实不认识,但希望现在能够以诚相见,好了,告诉我事实吧。”
她伸出手托起他的下巴,掌心层层叠叠的老茧和灼热目光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一定受过不少苦,他想。
“我是很想对你讲,可有时,事实复杂得让人难以接受。”
“什么意思?”
“避难所的确没有移动过。最初那样说是不希望让恐慌散播得太快。”
罗佳的头偏向一边,“看来你没有达到目标,继续吧。”
“但这里也不是地球。我是说整块地方,每栋房子,还有下面每块石头都不在地球上。”
“我不明白。”她绷紧上身,没有去捡地上衣服的意思。
“我更不明白。本来我记得你,我是说‘我以为我记得’,可后来脑袋里又出现了刚才说的事,它们自己突然冒出来,真奇怪。我明明记得我们和六足兽之间爆发的战争,在走投无路之下各国启用了回声装置,再后来潮汐改变,地轴偏移,它们撤离了。但这些现在都很模糊,我甚至不确定我们真的取得过那场胜利。它们为何来?为什么没有谈判?唯一清楚的只有关闭回声装置,才能走出迷雾。”
“这是回忆起来的,还是你猜的?才一百多天,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罗佳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可另一边,王浩脸上的惊讶一点不比她少。
“这听上去是很奇怪,可你一定要相信,实际经过的时间比这里每个人认识的都要多。而且它们都是硬钻进脑子的。”他做出一个爆发的手势。
“见鬼。还以为经历了刚才能听到一句实话。”罗佳的目光变得愈发冰冷,跳下检测台。“你说这里不属于地球,怎么证明?”
她用手指猛地戳向王浩的胸膛。他躲开了,一时语塞,紧跟着是罗佳眼里打转的泪水。盯着她涨红的脸颊,颤抖的双手,他一下子回过神来。
“记得热解甲烷制备生活用水吗?”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反应堆提供能量分解甲烷得到氢元素,结果获得的氢元素总是比计算少出很多。”
“因为原料中杂质太多。”
“用来热解的甲烷很纯净。通常情况下地心引力会帮助质量不同的碳,氢元素在收集器里选择出正确的支路。而如果把地球撤走,换成一对超级翅膀带着避难所以加速度g在虚空中飞翔,你我仍然感受不到变化,但氢元素在收集器中的轨迹却会有所不同。因为‘下落’方向不再都是指向地心。”
罗佳脸上闪过惊讶。“你想说,不是氢元素落入收集器,而是收集器笔直撞向氢元素!”
“宏观环境中我们感受不到这种变化,但精密设备可以。”
一阵波纹涌过罗佳的脸,带走了所有血色。“我们一直以为是设备出了问题,天啊。如果真像你说的这里不是地球也不是火星,那我们又在哪?别说在太空,我计算过,要维持当前的大气和重力需要相当强大的力场,那是难以想象的能量输出。而且,而且外面环境显然已经崩溃了,那我们岂不成了濒危物种?要是用类似方法制备火箭燃料,结果会怎样?”
“我以为你会更关心接下来谁会保护我们。”
“当然是建造避难所的人。快告诉我结论,这不是你的专业吗?”她的泪水涌出来。
“燃质不足,过度注入会让燃料泵内部压力升高。”
不等他说完,罗佳冲出了医疗室,一双雪白臀部快速扭动着穿过幽暗走廊。同时她的一只手顶住耳朵,对着耳机话筒大喊道:“阿施温,千万不要点火……”
就在这时,头顶传来一声闷雷,隔热板塌落,电路崩毁,世界在天旋地转中接连爆出巨响。罗佳顾不得跌倒,和疼痛飞奔到发射架对面,赤条条趴到观察窗上,想要看清外面的情况。眼前却只有翻滚的浓烟和雪雾,半空中闪耀着一团慢慢升起的巨大火球。又过了一会儿,一个人影跌跌撞撞走向观察窗,雾霭在他周围勾勒出一个巨大的黑色轮廓。
“阿施温。哦,不!”罗佳的泪水流过手背,她捂住嘴巴努力压抑住尖叫。
“你的事情做完了吗?打开门。”扬声器送来世雄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刺耳。
“你杀了他,你又发作了。”
“住口!”攥着卡片的拳头重重打在观察窗的另一侧,他在咆哮,“你和他,和每个人,你这混蛋!我拿到了卡片,现在打开门,不然看我怎么收拾你!”
借助卡片的淡蓝微光,罗佳看见他左耳下凝固的血流,和大片爬上前额的青紫色冻疮。她吓了一跳,他左眼瞳孔已基本散开,头盔下沿有凝固的污渍,大概是吐出的血。所有这些都毫无疑问地说明,低温正在吞噬他残存的生命,而且避难所里根本没有足够药物可以抢救。“天,你伤得太重了。”
“我很好,快点打开该死的门!”
“我不能,你会害死所有人。我没有权限。”罗佳颤抖着向后退去。
“别哭宝贝,只剩下我们了,我保证会好好对你。想要什么?听着,我可以带你去个暖和的地方。我知道它们在哪,就在上面,那些怪物答应过。看着我,打开门,我都告诉你。听见吗?该死的小婊子,打开门,不然我杀了你!”
世雄发出新一轮吼叫,疯狂敲打观察窗。然而哽咽声模糊了咒骂,他的力量在减弱,眼神中的愤怒越发明显地被恐惧取代。
“你疯了!”罗佳的声音从指缝间蹦出,“你会关闭回声,像上次那样害死我们!”
“不这样怎么到上面去!”世雄猛地撞向观察窗,头盔上出现的裂缝撕裂了他脸上的颤栗。这时王浩从后面抱住罗佳,让发抖的她在角落里蹲下。
“我去评估权限,很快就能打开门。”
安慰过世雄,他朝着会议室的方向开始飞跑。电解间发生火灾,翻倒的储水罐把地面变得又湿又滑。隔离门后,空调系统超载的警告不绝于耳,热空气让皮肤发烫。评估房间的暗门缓缓开启,他摸索着过去,感到撞飞了什么,接着听到金属板手落地的声音。隔着水母一样的评估头盔,王浩回过身,惊讶地发现罗佳握着那只曾带给他剧痛的扳手,静静立在身后。赤裸相见,而两人的目标这时却完全不同。
“我能通过评估。”
“你不能那样做。”罗佳的声音变得十分坚定。“上次他关掉回声,避难所就发生了火灾,不是阿施温我们早都没命了。”
“不开门,他会死的!”
“他疯了,你也是!”
说完,女人挥起扳手,快步逼近。
四、逼近
王浩又要吐了,头上的伤口隐隐作痛,昏厥带来的眩晕感让他的胃一阵阵痉挛。喉咙绷得紧紧的,胆汁却一个劲往上涌。他强迫自己把那些恶心的液体咽下去,因为嘴巴被胶带封住了,要是现在呕吐,他怕会溺死在呕吐物里。
走廊里弥漫着电路燃烧留下的焦糊气味,警报还没有停止,时不时就有红光扫过他的头顶。他双手被捆绑在身后,手腕在粗糙编织物的摩擦下火辣辣的疼。他收紧下巴,看到自己高高抬起的双脚,一团萎蔫的东西在两腿间左摇右摆。他用力伸长脖子,感觉自己被扔进一个手推车。前面拉车的女人像是累了,停下喘了两口气,又过来撕开他嘴上的封条,给了他一点水。手推车刚好停在发射架对面的通道,他们正准备通过这里,转去避难所另一侧。感应灯照亮了观察窗,世雄半张着嘴,仍然在透过破损的头盔向里面贪婪张望。只是那表情早已凝固,像不久前的倪生一样,成为一尊冰冻的雕像。
“为什么?”
他有太多疑问,可真正说出来的却只有简短一句。他的目光几乎无法从观察窗里世雄生动的脸上挪开,罗佳娓娓道来的词句也像是从僵硬的世雄口中接连流出。
阿施温其实根本没有多少宇航经验,由于飞行事故他不得不离开宇航员后备队,能够获准参加地面生存任务也完全因为是世雄的男友。而世雄叔叔的投资是他得以在避难所获得竞争优势的根本原因。大部分成员都知道这一点,在资源匮乏,而终止任务的通知迟迟未到的日子里,他们巴结他,只为得到一点微不足道的好处。再后来避难所生存环境进一步恶化,维生系统出现崩溃迹象的同时也催生了世雄的霸权。他掌握着可以跳开回声审查的后门密码,可以为所欲为,逼迫其他人服从。
“这里没有人能通过评估。他逼我们做过的事可要比那些苍白规定严重得多。你想象不出这里经历过怎样恐怖的巨变,生存竞争面前,道德、纪律迅速瓦解。我们被教唆只有顺从的人才能活下来,而且只能接受。直到你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他的密码失效了,也意味着这里已经无法维持剩下的人长期存活。就在你没能带我们离开的那一刻,我终于下定决心自我拯救。”
“你一个人能做什么?”
“这要取决于你能够接受事实的程度了。”罗佳露出微笑,掏出一张蓝色卡片,在他眼前晃了晃。“那台用来评估我们的设备其实还有其他用法。要是早点被关进去,或许我早就发现了。而接下来我需要的只是一个确认,所以才会有我们那次亲密体验,现在我完全理解你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王浩感到四肢无力,不仅仅是疲惫,一定还有某种药物在起着作用。但他的意识无比清晰,那些生根与心底的信念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关闭回声才能平安离开。我就是要来传达这个。”
“那不过是你的理解。我想在制作卡片时,你也同样注意到了记忆清除选项。回声允许有选择的抹除记忆,然后用预设内容填补,估计它早就预见到避难所里可能发生的情况。它的数据库里保存了足够的信息。但不是所有人都会去关注生存以外的事,也不是所有人都具备跳过胜率算法设置屏障的能力,你没能记得我还是算法工程师这点真是遗憾。我不关心什么环境崩溃,还有为什么它们要建造避难所。我更加不关心回声说的那个顶端入口,什么狗屁曲面屏障和上面的城堡。这些太疯狂了!难怪拥有密码的世雄忍了那么久才想到要关闭回声。”她的声限急剧升高,歇斯底里的叫嚷过后,又突然咬紧嘴唇,从牙缝里挤出结论。“现在我有了地图,稍后就要忘记这一切,纠缠我的噩梦永远不会再出现了。”
最糟糕的情况还是发生了。她知道了其他避难所的分布情况,就更加不会把回声交代的事情进行到底。她不会告诉下一个避难所里的幸存者真正发生的情况,更加不会尽全力游说他们关闭回声,她只想活下去,她会一家接一家的尝试,只要能够满足她的生存需求。王浩感到不寒而栗,他拼尽全力叫道:“要是那些事真的发生过怎么办?比如地球沦陷,无家可归,要是忘掉了这一切,你又是谁呢?”
“我是人类。”她的声音小得像自言自语,但语气却无比坚定。“我会离开这里,在其他避难所活下去。”
“难道你就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为什么回声会坚持选择让我们去关闭它自己?你就一点也不关心与它们接触可能是人类的唯一希望?”
“蠢货,关闭回声避难所就会停止运转!”她挥手给了他一巴掌,“有些人睡下后会醒过来,有些却愿意一直做梦。”
王浩的心一下子凉了,她不想明白,即使真相比眼前遇到的问题严重许多,她还是不想明白。她会意地一笑,给了他一个飞吻。
“你说的太多了。它们没留下思考的时间。”她重新拿起封条。
“没留下思考的时间”是什么意思?是说回声给出的帮助不够,没能让她有机会思考真相?或者是说找到新环境活下来之前不该顾虑使用过的手段?还是说设计这一切的人,根本不想让他们有机会考虑未来?
胃里又是一阵翻滚。他闭上眼睛,竭力把这阵难受感压下去。
接着他感觉胳膊上一阵刺痛。该死的,是个针头。麻醉药。哦,不……
浑身的肌肉立刻放松下来,他靠着手推车无力滑下去,世界再次离他远去。
培土层很松软,潮湿且富含水分,陷入其中身体不会马上下沉。一种久违的舒适袭过全身,之前紧绷的肌肉也跟着得到放松。王浩惊讶地发现,要是适当过滤培土层,说不定可以收集到不少水分,这里根本就不存在水资源紧张的问题。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从一开始他们想要做的就是向他掩盖这里发生过的事。如果一开始就对他们和盘托出情况会怎样?如果自己不是有所保留,而是一股脑坦白一切,他们会对他开诚布公吗?他咧开嘴,脸上肌肉仍然很僵硬,让心中涌起的苦笑卡在喉咙里。没用的,挣扎变得徒劳,他刚好望见不远处一颗人类头骨正静静凝望自己。背部被戳痛,胳膊从污泥中费力抬起时,手里攥着的竟是一根肋骨。思维顿时变得纷乱而发散。究竟这里发生过什么?是幽闭环境的作用,还是内心原始的渴望?或者仅仅因为对彼此不够信任?王浩闭上眼,潮湿的培土没过他的鼻孔,思想就停止在这一刻,再也没能复苏。
积雪很深,寒风中卑微的影子拖得很长。四小时前,罗佳对着避难所上方巨大的回声尖塔回望了最后一眼。她需要的是一个决心,而不是借口,而在这方面,矗立在观察窗外变为冰雕的世雄也许可以帮上点忙。
她记得世雄不顾个人安危外出寻找出路,结果返回途中头盔损坏,就冻死在大门外面。离开前他还勉励自己勇往直前。这无疑给了她力量,催生出她的坚韧不拔。而至于为什么避难所只剩下她一个,还有种植区那具新鲜男性尸体的身份,她一概不知。大概他们是为了挽救同伴而自愿牺牲的英雄,没错,一定是这样。所以她没有害怕,反而在这样认识的人的鼓励下,有了一种继承前人衣钵的使命感,以及劫后余生的喜悦——那么多人留在那里,而她活了下来,今后还会为继续活下去而努力,她想。感觉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应许之径,内心不由得升起暖流,激励她迈步跋涉。前方出现了很厚的积云,有闪电不时在墨色云雾间闪烁,那就是目的地——又一个回声——必须想办法进去,这时,寒冷让她的胃一阵痉挛。
植入手臂的胜率算法客户端发出了提示:前方避难所lc5346。数据库里找到一名男性资料。就从他入手,她思考着,快速根据内容编织出一个故事。
“如果我们能找到一种方法去真正相互聆听,彼此分享,未来将充满希望。”
这句开场很棒,有高度,也有深度,很难判断出身份,这样最好。接下来她会侃侃而谈,假装自己是审核官,也许还要楚楚可怜,必要时奉献体温,可只要能够融入其中,一切就都值得。突然头顶发出一声怪响,尖锐的摩擦声刺破苍穹,接着滑过一道黑色闪电。
她抬起头茫然张望,却只有甲烷凝聚而成的雪花纷纷落下,一串单调脚印孤零零留在身后。她不知道就在这风雪的上面有一块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的曲面屏障。屏障的上面是一座城堡,里面许多叫不出名字的设备在无数房间中自行运转,许许多多大小不一的怪物横七竖八躺在里面。它们张开的头冠状头盖骨已经无法再转动,四只灵巧的手臂也早已失去活力,仿佛一堆装在薄皮口袋里的木偶假肢无力下垂,完全看不出就是这城堡的主人。
一只装饰有彩色锦缎的怪物漂浮在大厅中央,背后巨大的舷窗外一颗遍布风暴的淡红色行星反射着明亮的光辉。行星的信息投射在周围墙面:它拥有七块大陆,并且曾经被湛蓝海洋所环绕,上面绿色植被葱郁繁盛,无数生命栖息繁衍,行星的天空那时竟然是蓝色的——现在它被暗红的云雾遮蔽,失却了往日生机。
再远一点,数以百计的城堡遍布于星球轨道之上,围绕星球胡乱排列。
城堡下方的曲面屏障中包裹着紧急抢救出来的陆地,也都横七竖八地漂浮着。
没人懂得如何操控那些城堡,更没有人知道怪物们为何都死在这里。只有无尽的时间陪伴它们,持续直到永远。
(完)
编者按:在博尔赫斯的《环形废墟》中,一个魔法师从可怕的沼泽死里逃生来到火神庙的废墟,在梦里创造了一个幻影,他的儿子,“以致所有的生物,除了‘火’本身和那做梦的人之外,都认为它是有血有肉的人”……而当他决意于火中赴死之际,才发现自己也是幻影——在《应许之径》中,“避难所”便是那样的环形废墟,它招引来一个魔法师,通过死亡的献祭,创造另一个魔法师,在“回声”钦定的应许之径上,在相似的“分有”和“倒退追寻”模式下,去敲响另一座“避难所”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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