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要采写张文宏,如实相告:“文宏医生,我想写你的英雄事迹,但看来看去,你没有什么壮举,连武汉也没有去过。”
张文宏说:“我就是要告诉你,我不是英雄。我只是一个普通医生,还是一个很焦虑的、专门看感染毛病的医生。传染病大爆发的时候,这个医生特别焦虑,哪能有空去做英雄。”
书写张文宏,这是上海市作协的写作任务。2020年4月下旬,作家程小莹与张文宏有了第一次见面。程小莹没料到,这位理着“儿童头”的专家在后来的几个月,深度进入到自己的写作世界中,纪实文学《张文宏医生》刚刚面世于《收获》杂志,该书下月将出版。
去年7月的一个周六,张文宏约程小莹在华山医院感染科的办公室见面。张文宏对他说:“侬过来,上午我正好要查房,是我们专家组集中给新冠病人会诊查房,顺便还好看看我的工作环境……”
程小莹用心观察张文宏在工作环境里的生存状态。张文宏与金山公共卫生临床中心专家医生会诊,说那些新冠肺炎患者的病情,体温、胸片、用药、药的剂量等等。程小莹不声不响,看着他,还打量他的办公室,他的奖状奖牌,他的脚踏车,他放在地上的一大包泡面饼,他的咖啡机,饮水机,他下面条的小锅,他的视频连线时用的灯架……”
张文宏一天的时间表
2020年7月29日。
上午9点,上海市公共卫生临床中心新冠肺炎专家组查病房;
上午10点,上海华山医院西院传染科病房查病房;
下午1点,华山医院总院传染科业务会议;
下午3点,传染科门诊汇同协作科室会诊;
晚上有个国际医学会议视频连线,特邀张文宏发言谈中国与世界新冠疫情。
地点:张文宏单人宿舍
简陋的卫生间,冲淋房,一次性洗漱洁具。全部是几个月前的样子,张文宏随时可以“入驻”。他说:“我在这里住了两个月。忘不了。那时候,经常半夜三更回来。上网。处理一些白天拖下来的微信短信回复之类,有时也会有一些简短的连线。全部事情处理完,大概也是半夜里了。冲个澡,睏觉。”
他忽然感慨:“当初的两个月,刚来的时候,是最冷的日子,开空调制热,到开春离开。现在已经是大热天了,空调开制冷了。原来窗外有这么好看的树,碧绿生青。”
01
金句后面的内心独白
程小莹眼中,张文宏不光是一个能说会道的医生,更是一个善良的人,一个具有仁者之心的医生。他还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很会为别人着想。
“你跟着他采访,他要为你安排好时间、地点、吃饭喝水,他都会想得周到。”程小莹说,尽管张文宏不喜欢人们叫他“暖男”,但他的确是个性温和心地善良的人。
程小莹还原了一个个与张文宏相处的细节。张文宏递来一瓶矿泉水,会即刻进行科普:“喝水很重要的。我一直讲,与人的健康密切相关的,一是营养,也就是提高免疫力;再是喝的水要好,起码要干净。你记牢我的话。”
张文宏请程小莹吃饭,边吃边聊,在乌鲁木齐路长乐路口的西式餐馆,一份牛排套餐要二三百块。他给程小莹点牛排,自己点鸡肉。“我们难得这样坐下来吃个饭,你专门为我过来,我也要谢谢你的。”张文宏说。
作家程小莹
2020年 1月30日。这段一分多钟的视频在网上刷屏。
张文宏戴着口罩,可以看见上海男人少见的“儿童头”发型,一句“不能欺负老实人,共产党员的口号平时喊喊可以,但这个时候,我不管你有什么想法,对不起,现在你马上给我上去。”让张医生出圈,成了“网红专家”。
后来张文宏劝诫闷在家里的人民群众:“闷两个礼拜,你觉得很闷,病毒也被你闷死了。”
他呼吁争相捐赠物资的企业家:“你不用给我们捐这个捐那个,只要员工在家工作,你算他是上班,这也是对社会做了重大贡献。”
3月,很多地方开始有序复工。张文宏给出复工指南——防火,防盗,“防”同事;面对面吃饭要减少;彼此讲话要戴口罩。他鼓励大家:“最近一到两个月,坚决把同事防住了,我想一切就都防住了!”
4月,“你家里的孩子不管长得胖,长得瘦,喜欢不喜欢吃东西,这段时间他的饮食结构,你要超级重视。”“绝不要给他吃垃圾食品,一定要吃高营养、高蛋白的东西,每天早上准备充足的牛奶,充足的鸡蛋,吃了再去上学,早上不许吃粥。”
其实,他的内心独白是这样的——
那时候,内心其实是很焦虑的,又不好挂在面孔上。市领导、专家医生同仁、下面的小医生,还有老百姓,都看着你。你不好慌。你看我慌吗?我不慌的。香港有个专家讲,这一次,他真的有点害怕了。我很理解这个专家的心情,疫情的严重性,我们都晓得。慌也正常。人类大祸临头,来得又是莫名其妙,一点吃不准,怎么开始的,怎么结束它;没有一个人讲得清爽。哪能不慌。但慌归慌,不会手忙脚乱。你说是吧。再说,光是慌,有啥用。人总归要想办法的呀。所以,忙是真的。但会有焦虑。所以我会经常出来讲几句。也是有人采访,要我讲。这样的讲话,对我自己的思路,是一次梳理,情绪上,也是一种宣泄。所以,我说话可能会带有点情绪,会有点火气,说话比较直,有时还会有点急;另外,我晓得,有些话,领导讲不一定有用,不一定有人要听,领导也不可能像我这样动不动就出来讲。我来讲,人家要听,听得进。这一点,我是自信的。这是我的专业。
02
“我就是一乡下人”
“我没有办法、也没有辰光,跟你去回忆许多老底子的事情。”张文宏对程小莹说。
程小莹更明显感到,张文宏几乎从一开始就抱定一个意思——不多谈他个人的事情。“你问他有关疫情和防控方面的问题,他可以有问必答,但没有什么人可以进入到他的个人生活。他认为这个和他做的工作没有什么关系。”但在程小莹看来,张文宏很少讲自己的故事,不等于没有故事,他其实也很想表达自己与上海这个城市,与这个时代的关系,还有一起走过的岁月,经历的变迁,个人与社会生活的跌宕起伏。
1986年,张文宏读高二的时候,得老师指点,撰文《一个中学生看温州模式》,获华东地区“中学生政治论文竞赛”一等奖;张文宏与指导老师同往景德镇领奖。一个城镇男孩第一次走出家乡,与来自各地的获奖学子同吃同住。青春期的张文宏同学敏感,晓得自己是从小地方出来的。张文宏所幸“同学之间无论是来自农村还是城镇,大家关心的都是学习能力和为人。” 但他晓得,杭州离上海已经很近了,“瑞安中学不输给上海和杭州等大城市的名校,我也不输给这些名校的学生。”
“我在上海至少生活了三十年,交税也交了不少,但这个城市给了我更多,所以我非常愿意给上海打广告。我一般不给任何地方打广告,但是为上海打广告,是一种感恩。”他还说,上海这个城市不怎么欺负老实人,并且做事情托关系的机率很低。“上海不需要这样,上海的整个系统运转很有序,和你是否认识‘局长’没有关系,这就是这个城市的可爱之处。”
张文宏说
有许多人比我更了解上海。我就是一个乡下人到上海。对上海来讲,我真的就是一个乡下人。在温州瑞安,我不是乡下人,我是小城镇人,有比城镇更落乡的地方,那是我们那里的“乡下人”。
我作为一个小镇青年,在上海吃过苦,栽过跟头,我个人觉得,这是一种福分。没有吃过苦头的人,不会锻炼出坚强的心理,面对困难时,也不可能有足够的忍耐力。所以我想对现在的年轻人说,要拥抱挫折,要拥抱“吃苦头”。把吃苦、挫折当作常态,关键要维持一个好的心态,把心态调整过来,一切就都好了。
03
说金句就是他的日常
新冠肺炎疫情发生以来,张文宏金句频出,但在程小莹的采访中发现,这些金句其实就是张文宏的日常,平日他与病人对话就金句遍地。
在华山西院查房的时候,他对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说:“你想加大剂量,我理解,我也考虑过,但我有一点很担心的,你不知道吧,我告诉你,如果因为用药太猛,把你好看的面孔毁了。这如何是好。你毛病看好了,面孔难看了,有什么意思呀。”
一位知识分子老先生重视“知情权”,问肺炎重症的医疗过程,用什么什么药,是否有效,其它什么药,是不是更有效。医生很专业地解释一番,老先生摇头——我一句没听懂。张文宏一旁插话:“就是现在临床试验结果没出来前,试用药就是你的女朋友,等结果出来后,你就知道她是不是你的老婆了。”
一患者的手被国外医生诊断说要截肢,经过张文宏的精心诊治,奇迹般地保住了。病人复诊,连声道谢。张文宏说,“不用感谢我,是你的左手太太舍不得跟你离婚。你现在摸上去,感觉老好的。”
程小莹说,这是一种本事,也是张文宏之所以“红”的道理。“他用一种过日子的,家常的,大家都做得到的,稍微想想就可以明白的话对病人说,不仅因为他是个医生,识人无数;而且他是一个生活态度认真的人,熟知大众心理。”
直到这几天,张医生还是没法silently走开,他还在不断上热搜。
张文宏医生仍在持续更新微博
“什么时候再听你讲讲啊。”张文宏摆手,自顾贴着墙根离去,朝着自家门诊室……程小莹在《张文宏医生》的结尾处这样写道。
来源 北京日报客户端·艺绽
本期作者:路艳霞
本期编辑:金力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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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程编辑 吴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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