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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晚饭照例是一盘蒸地薯、半笼发面馒头、一小碟腌咸菜。金黄的小米在锅中滚沸多时,米粒已熬成浆状,屋子在热气的蒸腾下笼成雾色。
我一只脚迈进门,路上饥肠辘辘的肚子被米粥的香气熏得不由干呕几下。
婆婆盘腿坐在炕上,核桃一样皱巴的脸拉长,不情愿地讲:“禾秀,咋地?你怀上了?”我知道婆婆在揶揄我矫情。
我趁机接住话茬讲:“妈,怎么又是米粥地薯?罗强上大夜班,一个大男人下苦力,光吃这些顶不了事儿。”
“你甭操心他,他的菜在饭盒里,已经打包好了,在家吃一顿稀饭馒头,润肚肠,干累了,下半夜把菜一热,行着呢!”婆婆说得干脆利落。
我顺手打开罗强的饭盒一看,肉丝炒萝卜,破天荒地放了几朵木耳,看起来油浸浸,虽不是什么美味珍肴,但看着让人心头一酸,忍不住辣火烧心。
结婚头几年,我一惯忍让,但这两年,脾气像撒了火药星一样,蹿着往上冒:“妈,这家里,您就是不待见我。您老了,牙口不好,晚上喝粥是正茬。
“您儿子,一上大夜班就开小灶,孩子幼儿园吃过饭了,可着就我累死累活一天,没人疼。”说着眼泪就忍不住淌下来。
“禾秀,你说的是什么话?那馒头咸菜不是饭啊!那我从前做媳妇连这个都吃不着。再说,你中午不是已经在厂子食堂吃了油腻的菜吗?晚上喝粥正好,你也不干大夜班呀!”
“妈,您那是什么黄历?现在哪家像我们一样过日子?我们又不是没有钱吃饭。”我的声音有些尖厉。
“都别吵了。”闷头补觉的罗强甩掉被子厌烦地吼道。
接着起身穿衣服下炕,一连串的动作娴熟而烦躁,睡眼惺忪的脸看起来仍旧疲惫不堪,他连看我们一眼都懒得看,就往外走。
“二强,吃饭呐!”婆婆紧赶着下炕。
“不吃了,见天地吵,心烦死了。”罗强说着带了安全帽拔腿就走。
我追出去没好气地讲:“罗强,你甩脸子给谁看?自打嫁给你,我简直就像个童养媳一样,上厕所多撕一张卫生纸都得被你妈盯着。
“你看看谁家这样?这都什么年代了,全中国都没有你妈这样的。”
“你烦不烦,天天扯这些烂账。”罗强说着一撇腿上了摩托车。
婆婆紧跟着小跑出来,她殷勤地讲:“二强,吃了饭再走。”
“不吃了,时间不赶趟了。”
“那把这些拿上。”说着婆婆颤微着双手递上一个帆布袋,里面装着饭盒和几个馒头还有地薯。
罗强把帆布袋绑在摩托车把舵上,似乎是气呼呼地呼啸而去,身后是婆婆孤落的有些失望的身影。
我心里气不打一处来,再一次盘算着,等罗强上完这一轮大夜班,就去办离婚,这个家,要呆出霉气了。
闷头说不出三句好话的老公和一个抠抠搜搜与时代脱节的老婆婆,过得星星落落的凄惶,实在无半点留恋,只是苦了孩子,小舟才六岁不到。
2
罗强出事的时候,家里的米粥刚撤了火,盛在白瓷盆里,还冒着缕缕热气。
厂区离家十几里。
从一个城郊到另一个城郊,一路穿城而过,摩托车呼呼生风。罗强干的是苦力,给一个厂区的二级单位做外墙防腐保温,都是临时的劳务工。
出了门,走一段水泥窄路,便是入城的柏油马路,宽展而延伸,马路的南侧正在新建工业楼,刚打好地基,路旁到处都是沙堆和过梁。
因为没有路灯,天一擦黑,便影影绰绰遮了视线,罗强的摩托车开得飞快,为了躲避突然冲出来的行人,车子冲进了路边的沙堆里,人当时就断了气。
我赶去的时候,警察已经在保护现场,村子里的人把沙堆围得水泄不通,我拨开人群,看见罗强的摩托车横亘在沙堆旁,他却像个怕事的鸵鸟一样扎在沙堆里,脊梁弯曲,两腿横陈。
我觉得我应该放声大哭,但是我居然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巨大的灾祸在脑袋里来来回回盘旋,刚才还好好的人,一转眼就没了声息,让人几乎来不及悲伤。
我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每迈出一步都重似千斤。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一点一点挪过去的,只是眼睁睁看着警察把罗强的身体拽出来,他的脖子已经扭断,七窍灌满了黄沙,面色依旧疲惫。
婆婆随后赶来,她居然也没有嚎哭,只是扑在儿子身上一个劲地说:“二强,妈知道你没吃饭,赌气走了,你看,到底是不能空着肚子上班,妈带你回家吃饭。”
说着便去扶咽了气的儿子,也不知道哪来的手劲,罗强的半个身子被她撑起来。警察担心出事,试图上前阻止,却听得婆婆一声吼:“都起开。”
接着她随着罗强的身体一起倒在了地上,但她仍旧没有哭泣,而是抿着下唇费力地爬起来,再一次去扶儿子。
我从昏蒙眩晕的状态下爬到他们母子身边说:“妈,罗强他……您老不要折腾了。”
婆婆像个吹足了气的皮球一样,鼓着劲干脆利落地朝着我说:“禾秀,二强走时带着饭呢,你去拿过来,咱们带他回家吃饭。”
帆布包被甩出去好几米,有好心的路人帮着捡回来,我接过来,饭盒里的小炒尚还温热,馒头和地薯有些变形。帆布包贴着心脏,刚才的争吵涌上脑海,有种万箭穿心的痛感。
罗强在婆婆力排众议的执拗下,到底是被抬上了自家的炕头。
她用湿毛巾拭去儿子脸上的黄沙,接着颤颤巍巍从白瓷盆里舀了一大碗小米粥,把饭盒打开,给死去的罗强喂饭。
喂一口讲一句:“二强,你不能赌气不吃饭,吃饱了才能干活,你不吃,妈喂你。”
死人的嘴紧抿着,身体渐渐僵硬,米粥流得到处都是,婆婆似乎有些生气:“你这孩子,倒是张嘴吃呀,不咽下去都漏在外面了,你打小吃饭狼吞虎咽,咋现在这个倔。”
骂着骂着失了心劲,勺子“啪”地扔在碗里,突然厉声嘶吼道:“你吃饭呐,你咋不吃饭?”
接着一碗米粥打翻在炕上,婆婆扑在儿子身上石破天惊地吼了一嗓子:“我的儿呀,妈是再也看不见你吃饭了。”
哭嚎声直惊得昏鸦飞尽,满村悲泪,在场的所有人都嘤嘤戚戚抢眼抹泪,我混沌的大脑在婆婆的哭嚎声中被一力劈开。
似乎是在那一刻,才陡然惊醒,我的男人是永远离我而去了,便发疯般扑上去捶打着死去多时的罗强,边捶边骂。
悲号的哭泣声、责骂声、哀嚎声在夜阑未静的空旷下绞着活人与死人的最后一丝牵连。
混乱的场面让村里人唏嘘不语,他们在心里一致认定我们这对见天争吵拌嘴的婆媳怕是已经双双疯魔了。
悲伤总算折腾够了,好些人都散尽了,屋子里只留下我们娘仨。
小舟卷缩在墙角,眼角挂着未干的泪痕,已经累得睡去了。婆婆依旧抱着罗强的头不肯松手,迷迷瞪瞪间几缕花白的乱发遮了她平素苦愁的脸。
我从疲累的悲伤中缓了缓劲,看着七十多岁的婆婆和尚在幼年的女儿,不得不强打精神站起来,烧了热水,开始给罗强仔细地擦洗身体。
热毛巾一寸一寸费力地拂过,却再也无法感受到一丝温度,僵硬的肌肤直擦得人肝肠寸断。
天刚亮的时候,他的大哥罗海过来了,帮着置办了寿衣寿材,忙忙乱乱赶在错午时分算是入了殓。
出殡的日子定在三天后。
本来一切顺利,结果事情出在了赔偿款项上,罗强的单位不予赔偿,但按着法律规定员工在上班途中出现意外交通事故,算是工伤,公司有责任进行赔偿。
因着这件事,我和婆婆再一次起了争执。
3
“人不能下葬,不管多少也得要一些回来。”婆婆匍匐在棺材旁,来来回回就这一句话。
“妈,不是我不想要,可我们孤儿寡母不是老就是弱,他们不给,打官司,别说请律师,就连诉讼费也交不起啊。”
“那就想别的办法。”
“还能有什么办法?”
“到他们单位门口跪着,披麻戴孝,我就不信他们的心都是黑的烂的,老天爷也看不过,那么大一个单位欺负孤儿寡母,谁昧下那丧命的钱谁都要遭报应了。”婆婆咬着牙根咒骂。
我主意已定,虽说节令已过白露,可天气尚暖,到底是不能久放,尸体存在殡仪馆费用高不说,打官司是不切合实际的,我打算认怂。
所以,不管婆婆怎么样闹腾,我都不能拉下脸去罗强的单位闹,我宁愿不要那部分赔偿金,也不想跪在厂区门口丢人。
罗强到底是下葬了。
就在罗强下葬后的第三天,婆婆出事了。
电话是小舟的老师打来的,每天下午小舟都是奶奶去接,那天幼儿园的小朋友全都接走了,却依然没有看见奶奶来接小舟。
我放下电话,直奔幼儿园接了孩子,赶回家,家里冷锅冷灶,没有婆婆的身影。
那一刻,莫名的心酸涌上来,想起往日下班晚了,锅里总是冒着米粥滚沸的热气,虽说不情愿,可好赖是个家。
婆婆盘腿坐在炕上,罗强下了夜班补觉,他喜欢睡在母亲的屋子里,说是听着母亲窸窸窣窣干活的细碎声睡得踏实。
眼下,罗强不在了,婆婆也悄无声息地失踪了,家空落落的,下眼扫过,四顾茫茫。
难道?我心头泛上不好的念头,可转念一想,应该不至于,就算是寻短见,老太太也会死在自己家里。
把小舟托付给邻居,我打了电话给大伯,算是多余,婆婆是死都不会踏进大儿子的门半步。
来来回回找了几个钟头,连一点消息也没有,我急得满头大汗,虽说平时我们爱因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拌嘴,可眼下,我竟有些气恼,若是这老太太有个三长两短,我良心何安!
就在我急得团团乱转的时候,接到了一个陌生的号码的电话,是罗强单位的保安打来的,说是婆婆在罗强的单位门口跪着,好说歹说就是不离开。
我赶过去的时候,厂区门口围着一些人,指指点点议论着。
婆婆跪在地上,满头花白的头发乱蓬蓬,面色憔悴而苍老,她的面前摆放着罗强的遗像,遗像前撒了些纸钱,还有一些碎碎的吃食。
更让我惊奇的是,地上铺着一丈白绫,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扫一眼便知道是在为死去的儿子讨公道。
一个大字不识的老太太,七十多岁了,到底是怎样从一个城郊穿城来到另一个城郊,又是找谁写了这白绫伸冤状。
眼前的景象化散了我来时气鼓鼓的心劲,我缓步上前,俯下身心疼地喊了一声“妈”,便泣不成声地哀求道:“您老这是何苦呢!?”
婆婆抬起头,她看见我的一瞬间,眼里竟闪现出一丝光亮,接着就像个孩子一样抖着双唇和我诉说:“禾秀,你总算来了,他们简直不是人。”
我也不知道为何,不自觉地上前抱紧婆婆,她的身体瘦弱而稀软,单薄得像一张老旧的影像,让人有种想贴紧却又无力的苍白的挫败感。
那是我第一次抱紧她,也是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心疼她,我哭着说:“妈,咱回家吧。”
她抬起苍老而有些枯瘦的手抚着我的头发说:“禾秀,别哭,有妈在,你啥都不用怕。妈知道你年轻,爱面子,妈老了,能豁出去这张老脸。
“妈只要活着一天就不能叫自己的娃受欺负。二强死了,你和小舟今后还要生活,妈还有一口气,能为你们娘俩打算呢!”
原来,她是把我当自己的娃,我却……那一刻,我羞愧难当。
也是那一刻,我理解了她的刚强与抗争,我决定不再做缩头的鸵鸟,我应该为死去的丈夫讨回公道,我也应该为尚未成年的孩子和已经年迈的婆婆争取活下去的勇气。
我扶起婆婆说:“妈,今儿天晚了,您老跪了半天,身子也乏了,咱们回家吧,明儿我带着您来,咱们一起讨这个公道。”
婆婆欣慰地点了点头,收拾一番,跟着我回了家。
我当然不可能再叫年逾古稀的婆婆跪在风霜里,受人指点。
整个漫长的冬天,我几乎一有空就往厂区和相关单位跑,风里雪里,总算是有了眉目。
在几个月拉拉扯扯的谈判中,临着年关,我们总算是拿到了一笔赔偿金,虽说钱不算多,但到底是我们孤儿寡母抱团取暖争取的结果。
赔偿金拿到手后,为了方便照顾一老一小,我在附近的超市找了份收银的工作,这样隔天倒班,家里也能照应过来。
小舟还是婆婆接送,每天下班后,婆婆都会把热腾腾的饭做好,偶尔还会加一个小炒。
而我,也不再挑三拣四,毕竟,我们都后悔了。
日子不紧不慢,娘仨看起来过得也热气蒸腾,但到底是缺了一份热血劲,顶天的梁柱坍塌,所有的刚强也不过是硬撑着罢了。
夜里偶尔起来,总会听见婆婆的屋子里有声音,是她在偷偷地哭,她想念她的儿子,但又担心我撑不住,平日里都是强作欢颜。
我又何尝不是!冷寒的夜里伸手一摸,身边空落落,有时候一梦惊醒,再也睡不着,想起罗强,竟全是他的好。
4
总以为日子算是安稳了,岂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赔偿金的事不知何时传进了罗海的耳朵,那是罗强去世的八个月后。
罗海在婆婆的屋子里嘀咕了半日,出门的时候故意大声说:“妈,您老歇着,赶明儿纪蓝要来看您。”
纪蓝是大嫂。
大嫂来的那日,天气特别好,院子里的杏树刚吐了苞,灰白的枝丫间点点嫩红,颇为顺眼。
新来的燕子在檐下筑巢,唧唧啾啾,西窗日影斜疏,散了春寒,我赶着休息日,在婆婆的督促下翻修院子里的一小块菜地。
往年这些都是罗强插针抽空干,他翻好地,浇好头茬水,地润透了,婆婆会撒一些菜种子,夏天的时候,院子里绿油油一片光景。
虽说家里小吵小闹不断,但到底男人撑着家,谁也不敢来扎刺儿。
大嫂性子灵泛,她才进了院子,就听得笑声朗朗道:“弟妹,哎呀,这活哪是女人干的,真是苦了你了,别干了,你大哥随后就到,叫他干吧。”说着就要拉着我回屋。
“大嫂来看妈呀!”我笑着问。
“是呀,老二没了,我们这当老大的不得多照应着点。”说话间,我和大嫂就进了屋。
婆婆在地脚收拾陈年的菜种子,也没抬头,只是冷言冷语地道:“禾秀,你不快些拾掇那些地,明儿上班了又得等一礼拜,这节令不等人,我等着撒种子呐。”
“妈,大嫂来看您了,不耽误这会儿。”我说着去沏茶。
纪蓝笑着和婆婆说:“妈,别弄这些了,不好种,明儿我给您买点新种子,长得好。”
婆婆却没搭话,大嫂有些讪讪的,尴尬的气氛凝固了一会儿,大伯哥就进屋了。
他问过母亲好后,踌躇间朝着我说:“禾秀,你看,是这么个事,既然弟弟已经不在了,母亲理应由我这个做大儿子的来赡养,不好再麻烦你这个外人的。”
“大哥,我……您是不是以为我嫌弃婆婆?我没有嫌弃婆婆呀,罗强不在了,我当然会替他照顾母亲的。”我赶紧解释。
“还是由我和你嫂子照顾吧。”
“那你们是要把妈接去你们那里吗?”我心底里思量,也许他们是担心我和婆婆还像从前一样拌嘴,心疼老人,要接走了。
就在我犯难的空档,却听得婆婆讲:“我哪也不去。就算是死也只死在这间屋子里。”说完她把陈年的菜种子收拾利索站起来朝门外走去。
“那既然妈不愿意离开这屋子,只能委屈你了。
“反正你看,这房子的名字是妈的,你将来肯定会再嫁,当然,属于母亲的那部分赔偿金也得留下,我们罗家不可能让你带着财产嫁到外人家。”罗海说得头头是道。
“大哥,你说的是什么话?我什么时候说要嫁人了?再说我怎么就成了外人,我和罗强还有小舟呢?”
“哎呀,禾秀,长兄如父,如今罗强不在了,罗家的大小事当然得是我们做大哥大嫂的料理,你嫁人那是迟早的事,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罗强的财产落入外人手中,是不是?”
大嫂口齿伶俐间面露威色。
她当我是好欺负。
我确实是好欺负,还倔强。
如若当初不是因为这倔强的性子与父母断绝关系也要嫁给罗强,也不至于走到如今的地步。
我脑海中忽闪过那日大伯哥从婆婆屋里出来的情景,原来他们是商量好的,婆婆今日打哑谜,任由着大伯哥逼迫我。难道他们真的以为我是稀罕罗强这两间破屋子才赖着不走吗?
天地良心,罗强若地下有知,也该知晓我不是那样的人,既然他们贪图老太太那点赔偿金,不如合了他们的意。
说到底,人家才是骨血宗亲,打断骨头连着筋,我不过是个外人,若执意闹下去,全村人都以为我霸着老太太就是霸着赔偿金。
我为何要落人口舌,再说,少一个累赘还少一分苦。
更何况眼下婆婆一言不发,态度再明显不过。
想到此,我不觉心寒刺骨,咬着牙说:“既然这样,大哥大嫂容我些日子,我找好了房子就搬出去。”
他们相顾无言,眉眼间已会了意。而婆婆,抡着洋镐在院子里翻土,一点看不出古稀之年的孱弱,倒像是吃了神仙大罗丹,干劲十足。
就这样,在男人过世不到一年,我被大伯子和妯娌伙同婆婆赶出了家门。
偌大的城郊,举目无亲。
我哭够了,带着小舟,在单位门口租了一间小平房,暂且算是安顿了下来。
夜里睡不着,想起罗强,他的脸一张一张来回重叠隐现在我脑海中,从我认识他时的明亮、羞涩到结婚后的坚毅、沉稳,再到后来的疲惫、烦躁。
这几乎挖空了我的气血,我整夜整夜睡不着,头发一把一把地掉。
气恼和怨愤堵在心口,恨极了自己的软弱。
时常回想我们第一次认识的情景,那时他在一家工地做保温,我高中毕业,刚刚从学校出来,在工地附近一家小馆子打杂做服务员。
因为初来乍到,毛手毛脚,不小心半壶热茶浇到他脚面,害他半个月不能上工。罗强性子温和,并没有责怪我,我因着内心愧疚,便常常去帮着他敷药,一来二去两人就好上了。
准备见家长的时候,他才说,他父亲早年过世,家中只有母亲,年岁有些大,平时过日子很是节俭。
我是穷人家的女儿,自然是不挑剔的,只是一心喜欢他,尽管父母嫌弃他家穷不同意,担心我嫁过来受苦,可我七闹八闹执意要嫁。
结果婚后才发现,他的母亲年岁大是真的,但节俭到几乎抠门。别说其它,就连上厕所多用一张纸都要盯着,晚上吃饭,只要不是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就不准开灯。
我曾经提出单过,但罗强孝顺,舍不得母亲孤苦,只能忍着。
因为这零零碎碎,我没少和罗强吵架怄气,后来干脆跳过罗强直接婆媳争吵,可吵归吵,闹归闹,日子一晃竟过了这么些年。
眼下,罗强走了,我却落到这般景象,是我软弱好欺,也算是他们人心叵测。
好在白天日子忙起来,人就无暇七想八想,不然精神都要出问题了。
婆婆来找我的时候,是在我和小舟搬出去的半个月后。
下了晚班已经九点多了,我从托管接小舟回家,走到巷口,远远望见昏蒙的路灯下一个人影浮动,走近才看清,原来是婆婆。
她拄着拐,背有些佝偻,花白的头发梳得极齐整,见我近到跟前,一张脸布着阴怨,像是来讨债的。
“小舟奶奶,这么晚了,您……”
“我饿了,上你家说吧。”说完她便自顾朝前走去,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
小舟上前搀扶着:“奶奶,您怎么过来的?”
“打车,奶奶有钱嘞!”
我在她们身后听着有些想笑,这老太太真是七窍开眼了,抠成那样,竟舍得花钱打车来看小舟,想必是真的想孙女了。
到了家,她们祖孙唠嗑,我下了速冻饺子给老太太,她大概是真的有些饿了,吃了不少。
吃完饺子她突地问我:“禾秀,你打算就这么住下去?”
我被她问得有些唐突,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却听见她又说:“你在怨恨我,你一定认为我和老大两口子做了局,不但吞了你讨要回来的部分赔偿金,还把你赶出了罗家的门,对不对?”
“小舟奶奶,事情已经是那样了,我怎么想不重要了。”我赌着气说。
“不若罗强当年带你回来时说你心眼实诚,我看你是缺心眼。”她说着牙关咬紧,狠狠地捣了捣拐杖。
“小舟奶奶,您怎么还骂上人了?”
“还小舟奶奶?我骂你是轻的,我还想捶你、揍你嘞。”她继续咬着牙骂,我刚要发火,却见她抬手抹了抹眼角,而后竟老泪纵横。
我见她哭了,只好闭了嘴,递上干毛巾,她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戚戚哀哀哭了一场,接着才说:
“那天,他们来,我不言语,我就是想看看你到底有多倔有多怂,让人家站在你自己的家里把你轰出去,我也想看看他们到底有多不要脸,蹬鼻子上脸地欺负你们孤儿寡母。”
“妈,那您为何不早说呀?”我气得跺脚。
“我早说什么?我这是活着,我若是死了呢,你也这么任人摆布?
“你真以为他们是贪图那几万块钱的赔偿金?你想错了,他们贪的是我那两间破房,还有他兄弟二强那几亩贱地。
“那地自打你们结婚后就没人种,一直租出去,都要忘记了。可眼下有风声了,说将来要开发,村里人私底下都议论呢。
“老大两口子打的是这个主意,你倒好,人家一炝你,你就顺坡下驴。你可以不稀罕,但还有小舟,你得为她着想,她已经没了爹,不能再活得没个保障、打小就受凄惶吧。
“这些天,我一直等你想明白回来,结果,等了半个月了,我一猜你是不想往明白了想,你还在赌气怨恨,我只好架着这把老骨头来寻你了。
“明儿赶紧搬回去,我二强死了,他还有骨血呢,我不能叫他在地下骂我老糊涂,不管他的闺女。”
婆婆的话让我茅塞顿开,是呀!那是我的家,虽说房子是婆婆的户,可我是二强的媳妇,我们还有几亩贱地,我怎么忘了呢?!
更重要的是我们还有小舟。
那夜,婆婆和我挤在一个被窝里,我是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怨恨的人会睡在我身边,嗫嗫喏喏给我讲许多事。
她说:“有些人生下来就强,有些人,需要经历世事才能变强。”
她还说:“禾秀,这世上没有实诚的好人,妈这么做,不是因为妈有多好,是因为妈经历过那些苦楚寥落,知道被人欺负的滋味。”
也是那一夜,婆婆让我知道这世上有个词叫“感同身受。”
5
我把头伏在婆婆膀头听她讲她的从前。
她说:“禾秀,你见过狼吗?”
我打了个哆嗦说:“没见过,我最怕狼。”
婆婆说:“妈见过,但妈也见过这世上比狼更狠的人。”
接着婆婆讲了她年轻时的一段故事,她说:
“那时候,我还是个大姑娘,也长得好看,十里八村好多人家来求亲。我爹选来选去,选中了离家最远的一户人家,因为他们最有钱。
“那时候,穷日子过怕了,我爹想让我过得好一些,再说,有钱人家不是聘礼也多吗?
“嫁过去后,我那男人还行,知道疼人,也知冷知热,算是过了几天舒心日子。可时间久了,麻烦就来了。
“我们一直要不上孩子,起先婆家人还挺有耐心,也张罗着寻医问药为我诊治。可是,那黑乎乎、苦不拉叽的汤药不知道喝了几大缸,我的肚子竟连一点动静也没有。
“首先不高兴的是公公,他见天磕着老烟袋扬着嗓子骂——‘花下银钱,娶下个甚,只吃粮食不下蛋。’日子久了,婆婆也不待见我了。
“再后来,他们叫我男人和我离婚。
“那时候,离婚是件很丢人的事,我当然不想被人指指点点瞧不起,死活不离婚,我男人也不愿意,我们俩商量着说抱养一个孩子算了。
“公婆一听,气炸了锅,日子吵吵嚷嚷地又过了半年。
“我记得那时候节令已过了霜降,秋天的庄稼都快要收完了,我男人突然接到信说远方的一个亲戚有一批山货,想要出手,叫他过去看看。
“那个年代,我婆家的光景之所以好,就是因为他们不仅种地还间或贩卖些山货转着村子卖。
“我男人得了信就去了,走时他还嘱咐我不管他父母咋个刁难我,我都要忍着,等他回来再做打算,我念着我男人的好,点头答应了。
“结果,我男人出门的第二天,家里就出事了。我婆婆的一个玉镯子不见了,一家人翻天翻地的找,我也帮着找。最后那个玉镯子在我屋子里找到了,就藏在我的棉布包里。
“婆婆指着镯子对我破口大骂,说我是家贼难防,穷人家的女子娶不得,我虽然心知是被冤枉的,可有口难辩,任凭他们责骂。
“本来想等男人回来,结果公公婆婆见天地骂我,村子里好些人也唾弃我,我没办法,只好暂时躲回娘家。
“可娘家也不好待,见天地看兄弟媳妇的脸色,爹娘也为难。我爹劝我先回婆家,忍耐几日,等我男人回来就好了。
“我听了我爹的话,就又回去了。结果我才进门,就被婆婆一顿大骂,更可怕的是,他们趁着黑夜无人,偷偷指使家中的大伯、小叔把我暴打一顿,扔去了茫茫大草原。
“我们那个地方,草原里经常有狼,他们原以为把我扔进草原被狼吃了,算是人不知鬼不觉。
“到时候娘家来要人就一口咬定是我偷了东西跑回娘家了,他们也不知道。说不定还会倒打一耙。
“这件事本来做得天衣无缝,结果我在几天后竟回到了村子里。
“那天,我被打得浑身是伤扔去草原。深秋的夜繁星如缀,草原的风劲烈刺骨,我冷得直打哆嗦。我朝前爬,可四顾茫茫的黑暗,连个方向也没有,除了风,就是风。
“我吓得浑身瘫软,脑中一片空白,看着渐渐向我逼近的一双双幽绿的眼睛,连哭也忘了,只是不停地抖,像筛糠一样。
“我不知道那些狼是怎么被赶走的,等我醒来的时候,我躺在一个蒙古包里。是一个巡夜的蒙古人救了我,他说他见到我时,我已经吓得晕了过去。
“他还说,在草原上,狼是常见的动物。
“几天后,我伤好后,那个蒙古人骑马把我送回了村子里。我满以为见了我的男人,一切就过去了。
“却不想,我男人回来后,公公婆婆加上村里人添油加醋不知道说了些啥,我男人也不容我分辩,竟一气之下把我赶了出来。
“我被赶出来,身上连一分钱也没有,娘家当然回不去了——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
“心灰意冷的我也不打算活下去,就一路朝南走,沿路乞讨,心想活到哪天算哪天。走了一年多,沿着公路穿过阴山走进了这土默川。
“这地方好呀,一马平川,还有黄河水,我就是在这遇见了你的公公,一个穷苦的光棍老汉。
“那时候,城市还没有开发,他在村子里有几间破房、几亩贱地,也是祖上留下来的,一个人过得凄惶,也不嫌弃我是个乞丐,捡回来当媳妇。
“我呢?死的心都有了,也不在乎跟谁过,也就跟了他。两个苦命人绑在一起,开始勤勤谨谨地过日子。
“奇怪的是,第二年我竟生下了罗海。也是后来,我自己琢磨,原来是我那男人不能生娃。
“我当初就像你现在,怂包一个,啥也怕,爱面子,都被人家欺负成那样了,也不懂得抗争。我若当时去告他们,他们还得坐牢,可我就那样忍气吞声把自己作践了。
“现在想想,都想捶自己一顿,可我已经老了,眼下,你和小舟不能再受这样的欺负了。
“罗海和罗强都是我的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们的爹活着的时候就已经分好了,一人两间房,地也是平分的。
“罗海心眼活泛,早些年就离开村子进了城,他那房子也还在,他不应该再霸占这本应该留给二强的房子。
“纵使二强死了,也留下了孩子、留下了寡妇,二强的东西他也不该霸占,妈是黄土埋脖子的人了,你不能再像妈当年一样,任人欺负。
“还有那纪蓝,你没打过交道,别看人前笑得满面春风,人后,心狠着呢!
6
我搬回去的那日,破天荒地和纪蓝打了一架。
那天,院子里挤了好些人,都是村里有些威望的,罗海和纪蓝也在。
婆婆站在杏树下,她依旧拄着拐,村支书也在,他和婆婆站在一处。等我把小舟送回屋子里再出来时,婆婆开口说话了。
她皱巴巴的核桃脸拉得很长,但说话很干脆:“乡亲们,我那二强没了,留下孤儿寡母可怜,今儿趁着支书不忙,我有几句话想让大家帮着记记。
“我一把老骨头了,指不定哪时就腿一蹬眼一闭没了。这院子的隔壁呀,荒了好些年了。
“那原来是一处的,他爹活着的时候就做主分好了,砌了一面墙,那边分给了大儿子罗海,这边是二儿子罗强的。这些年,我一个寡妇跟着罗强过,娘俩也没过个户啥的。
“罗强在时,这房子是罗强的,眼下罗强不在了,房子就应该留给他闺女小舟。”
婆婆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得罗海说:“妈,您是不是老糊涂了,那小舟是女娃,将来要嫁人,您把房子给了她,那不等于给了外人?您别忘了您还有大孙子呢!”
“我有大孙子我没忘,可我大孙子有爹,小舟没爹。
“就这,今儿我当着全村人的面把这房子替二强留给小舟了,谁也不能再说什么。再说,我就一头撞死在这颗老杏树下,去寻你们的爹。”
婆婆说着望了一眼杏树,那枝丫间的杏花微微透着粉白,映着婆婆激动的面容,我忽地想起她那一夜讲过的处境,有些人需要经历世事才能变强。
她让我第一次对她肃然起敬,为了我和小舟,她不惜在大庭广众之下惹怒了罗海和纪蓝。要知道那也是他亲生的骨血,她是要指着他们养老送终的。
可我也同样明了,她内心是认为自己有罪的,她一度认为是她和我无休止的争吵拌嘴使得罗强分神出事,她为小舟打算,也在为自己赎罪。
为此,她不惜赌上了自己安度晚年的光景。
而罗海见母亲目光坚定,纪蓝还想说什么,被罗海拽着朝院子外走去。
纪蓝许是不甘心,她在迈出院门的一刹那,冲着所有人说:“妈,您难道不知道禾秀这半个月干啥去了?
“她是拿着二强的丧命钱和别人出去租房子鬼混了,把您撇下不管,您还糊涂成这样,把二强的房子给了她。”
她的话音刚落,所有人都诧异地看向我,我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本来是他们赶我出门,现在却血口喷人!
我气得双唇哆嗦,喉咙像堵了一口脓痰一般,上不去下不来,竟连一句争辩的话也答不上来。但内心却无比愤怒。
我实在无法控制自己,一个箭步冲上去扯着纪蓝的头发死死薅住。纪蓝还沉浸在刚才言语的得意里,等她反应过来时我已在发狂打她,她已经被我骑在身下。
我热血沸腾,拳头狠狠地下去,纪蓝大呼小叫、嗷嗷乱骂,罗海也被我的举动吓懵了,他没想到我会打人,而且还这么勇猛。
村里人也惊呆了,他们眼中平时老实绵善的我居然像个母老虎一样气势汹汹地打人了。
就在他们惊诧不已的几分钟里,我已经把纪蓝打得哭爹喊娘了。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罗海,他一把扯起我就把我甩出去好远,接着他扶起了被打得七荤八素的老婆。
就算纪蓝再哭闹,罗海也不能当着全村人的面打我,他只是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而后,随着纪蓝骂骂咧咧离开了。
几日来憋在我胸口的怨气犹如决堤的江河,因泄愤而舒了一口气,那也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打人。
经过那一架,纪蓝再也没有来过,谣言当然不攻自破。
过了端午,婆婆专门雇了一辆车,带着我去了公证处,把她名下的房产和罗强的地产都公证与我。
一向不待见我的婆婆,在丈夫去世后,要将房子和财产都给我
虽说,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讲,占地拆迁是个遥远的梦,但婆婆为我和小舟打算的心意是让我感动的。
是她,一步一步扶持我从一个软弱可欺的小女子成长为一个敢于抗争和面对的大女人。
其实,她去寻我的那个晚上,我就已经决定为她养老送终了。
7
然而,真正让我和婆婆彼此放下芥蒂相互信任,却是在婆婆的一次生病住院后。
那个冬天,雪一场接着一场下,绵绵密密铺白了天地。
婆婆到底是上了年纪,一到晚上就咳嗽,有时候还喘得厉害,人老了又畏寒,整天怀里抱着个暖水袋。
我就和她商量说,我和小舟搬过来和她挤挤,三个人暖和,她高兴地说:“你们娘俩不嫌弃我,我当然愿意。”
我们搬过去没几天,就出事了。
像是有征兆一般,那天她晚饭只喝了半碗米汤,很早就躺下了。我收拾好一切,把孩子哄睡了也已经十点多了,加上累了一天,实在太困,倒头就睡。
两三点钟,有窸窸窣窣的动静,我恍惚了一下,又眯过去了,但很快就被一种低沉的、压抑的呻吟声惊醒。
我猛地坐起来,黑暗里,婆婆蜷缩在炕角,身上披着棉被,大而虚廓的黑影从墨色的黑暗里衬出来,有些吓人。
我赶紧开了灯,爬到婆婆面前。
她的头低垂着,脸色煞白,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停地滚落,浸湿了她花白的头发,一缕一缕黏在鬓角,她的双手死死摁着小腹,面目因剧烈的疼痛而扭曲变形。
我惊呼道:“妈,您这是怎么了?疼成这样怎么不喊我?”那一刻,我恨死了自己,居然睡得那样死。
“禾秀,你——那么——累,妈——本来不想——惊动你,可还是……”婆婆断断续续费力地说着,她到底还是和我隔着心。谁说不是呢?
从前罗强活着,我们见天为些鸡毛蒜皮争吵,虽说后来共同经历了一些事,劲往一处使,可说到底那是一致对外。
关起门来,各自的心还是无法归拢在一处,毕竟罗强的死横亘在中间,是不言而喻的伤疤。
我顾不得许多,一边给婆婆穿衣服,一边打120,她看我打电话,拽着我的手死命地扯着说:“禾秀,给妈再拿一片止痛药,挨到天明,雇辆车,120贵死了,咱不花那冤枉钱。”
“妈,都什么时候了,您怎么还抠啊!您还要不要命了?”我朝着她气急地吼道。
她像是被我的吼声震住了,呆呆地看了我几秒,即刻松开了手,眼里泛上泪花。
等车的时候,是最难熬的,她的肚子疼得越来越厉害,甚至有些支撑不住,开始间歇性低声哀嚎。
我一边绞了热毛巾给她擦脸,一边极力安抚她,后来,她干脆抓紧我的手,像个孩子一样呜呜哭泣。
我再一次抱紧她,她的身体依然消瘦而稀软,只是不像上次那样,这一次她因为疼痛而激烈地颤抖,我越是抱紧她,她越是抖得厉害。
那一刻,我心底里害怕得要命,生怕她等不到车来,她的恩情我还没好好还报呢!
我哭了,我说:“妈,您得挺住,您不能撇下我和小舟,我还没来得及孝敬您呢!”她疼得太厉害了,也不接我的话,只是呜呜咽咽地哭。
好在她命大,风雪呼啸的寒夜,车子由远及近,那急促而悦耳的生命呼救声,终止了我们抱头哭泣的绝望。我们彼此对望一眼,竟破涕为笑。
她被抬上担架时,扬着嗓子喊我:“禾秀,妈其实可想多活几天嘞!”
我说:“妈,我知道嘞。”
也是后来我才知道,她先前曾偷偷服过两片止痛药。
去了医院,大夫说,就因为那两片止痛药麻痹了痛觉,若再晚送一会阑尾就穿孔了。
手术后,由我和大伯哥罗海轮流伺候,纪蓝倒是来过一次,在医院里照例是笑语盈盈玲珑八面,倒显得我灰头土脸的。
婆婆一向对她不冷不热。
出院后,临着年关,婆婆突然拿出一个布包,七七八八包裹了十几层,打开来,是皱皱巴巴一叠钞票。
“妈,您还有私房钱?”我打趣婆婆。
却不想婆婆倒哭了。她抹了一把泪,拉着我的手说:“禾秀,妈当初不应该背着你们存钱,妈也是怕了,怕老了没个依靠。”
“妈,养儿防老,你咋能怕呢?别说当初二强在,您有两个儿子,就是二强走了,您不是还有我和大哥大嫂吗?”
“纪蓝?”婆婆念着大嫂的名字,目光悠悠望向远处。
接着她长吁了一口气,像是撕扯一张久远的黏在窗户上的旧窗花一样,一点一点说:“纪蓝过门的时候,他们的爹就过世了,我拉扯着十几岁的二强,日子过得苦。
“刚开始,我也觉着那纪蓝好,嘴甜,知冷知热的。可后来慢慢地,我发现,只要老大不在跟前,她那神色就不对,冷言冷语的,有时候还甩个脸子。
“她也不跟你争吵,但说话一惯是软刀子,直捅心窝子,我起先觉得是婆媳矛盾,后来我才缓过味,纪蓝,心眼多得像马蜂窝。
“那是小济五岁吧,肺炎住院的事,正好大海去了外地,赶不回来,纪蓝叫我跟着一起去医院照顾孩子。
“那时候,为了省几个车钱,我们就不回家,白天我守着孩子,她出去买个饭呀打个水呀地忙乱,晚上她守着孩子,我就在医院走廊那椅子上对付一宿。
“就是那段时间,纪蓝从来也没给过我一个好脸色。
“每天吃饭的时候,她给小济买一份,给她自己买一份,然后,他们娘两个吃剩下了,就倒在一起,浇点热水递给我。我就那么吃点剩菜剩饭,对付了半个来月。
“也是那些天,我把纪蓝看透了,我心知老大是指望不上了。
“后来,二强带回了你,我就存了心,不过我那时候还是喜欢你的,你一看就是实诚孩子,实诚人性子直,所以打你一过门咱娘俩就没消停过。
“妈知道,你是嫌弃妈抠抠搜搜的,过得清冷寡淡的,谁叫那些年穷怕了。妈要是早知道因为咱娘俩个见天吵,把二强给害了,妈就是死也不吵。
“那孩子心重,你别看他对着你和我的面呛你、怼你,其实没人的时候,他还求过我,叫我不要和你计较,说你心眼实。
“妈要是早明白过来,也不至于,你看,眼下二强不在了,咱娘俩倒不吵了,你说这是何苦?!”
是啊!婆婆也说出了我的心里话,到底是何苦!
那天,横亘在我们中间的伤疤算是揭开了,血淋淋的残忍,但也把我们婆媳彼此照应的心思拧在了一起。
婆婆到底是要把她的私房钱交给我,我当然是不能要。
一向不待见我的婆婆,在丈夫去世后,要将房子和财产都给我
她却说:“禾秀,妈留钱没用,那一夜,妈疼得要死要活,你若等到天明叫车也不为过,可你二话不说打了120,就冲那个电话,妈对你不能再藏私心。”
我忽地想起那一夜,我吼她的时候,她眼里泛起的泪花,原来那是对亲情震惊后绵绵的信任。
尾声
自打婆婆那次生病后,我便决定学习开车。
拿到驾照后,我买了个便宜的车,这样不但能接送小舟上下学,万一婆婆有个头疼脑热的,我也能及时送到医院,那一夜,我真的是怕了。
我买了车后,婆婆倒不安分了,每天站在村口等我,说是不放心我,有时候我有事回来晚点,她就拄着拐来回挪步,好几次死活不让我开车出门。
罗强三周年后,她常常给我张罗着要寻个依靠,我都打哈哈蒙混过去了,我也不是不想找,实在是遇不到可心的。
她八十岁那年,我们的村子拆迁了,我们分了一套大三居,是个一楼,带着一个小院子。
我们还像从前一样把地翻了,种些绿绿的蔬菜。婆婆专门找人移了一颗杏树,她说,她就喜欢杏树,春寒的时候枝丫间冒出嫩红的花苞,没几天,粉白的花就开了,满院子春色。
她没事的时候,也喜欢坐在小区里和老太太拉家常。小舟担心她寂寞,养了一只虎纹猫陪她。
有一次罗海过来看她,在楼下,她和邻居说,这是我儿子,指着我说,这是我闺女。
说的时候,眼神里荡漾着孩童一般的骄傲!
罗海说,真没想到你能对妈这么好,过去的事,真是对不住了。
我笑笑说:“她都拿我当闺女了,我怎么能辜负她呢?!”
她走的那一年,整整九十岁,正是杏花开得最好的时候。
那天,她自己像是知道一样,先叫我给她洗澡,洗澡的时候,她絮絮叨叨讲罗海和罗强小时候的糗事,讲着讲着就迷糊了一会。
洗完澡她说想吃饺子,我给她包了她爱吃的羊肉胡萝卜馅饺子,她吃了三个。
吃完,拿出一个老古董,是个纯金戒指。戒指是最普通的样式,但她很珍爱地存着,说是她第一个男人给她打的,他们家里从前淘过金沙。
她说着说着就哭了。她说,她在要饿死的时候都没有把这戒指卖了,她就想知道他男人是啥时候变心的。
她说她也知道,他当初就不是去收山货了,是去相亲去了。
她说好在他变心了,不然她也许无儿无女,一辈子做不了母亲,也遇不到我。
她走后,那枚戒指我找人刻了几个字——周美娥。那是她的名字,我一直戴在手上。
清明节扫墓回来,小院子里的杏花又开了,粉白的花团,在春风里摇曳,我想起她那年站在老院子的杏树下,气势汹昂的样子,风一吹,眼眶竟湿了。
那一刻,我便在心里发过誓,她既豁破肝胆扶持我后半生不再寥落穷困,我一定要还她安度晚年、平安无恙。(原标题:《释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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