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人凶猛」
撰文|萧璇子 制图|潇湘子 审校|无崖子
江南前世,不见杭州“吴侬软语”,这是中国人对汉语方言吴语的描述。
吴语方言区及周边省份地缘关系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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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说吴语的区域标识在地图上,便是浙江大部、江苏南部、上海、安徽南部、江西东北部、福建浦城组成的区域。这块以钱塘江为轴线的方言区,便是古典中国时代建构起来的一片诗意之地——江南。在隋唐之前,以北方中原的地理视角,将这片土地被称为“江东”。
仿战国青铜剑剑
吴越文化青铜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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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宋以来说的“江南”,最早为“江东”,是春秋时期吴越两国故地,后为楚国东部领土——项羽就是在这里起兵反秦的。李清照“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说的便是这里。
“白马秋风塞上,杏花春雨江南。”这是1944年,出自徐悲鸿先生的一幅自题联。塞上的壮美与江南的秀美,被视为中国美学的两种风格。春雨、杏花的意境,跟“软语”天然契合。它们一起,建构了世人眼中的江南。
作为江南名片之一的杭州,向来以以“西湖歌舞”、“浓妆淡抹”的形象示人。在文人墨客笔下,它更是成为“人间天堂”。不过,它的前世并非如此——那个看不见的杭州的面目,是模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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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城和西湖:人文与自然的完美结合
杭州之前的江南,北为吴、南为越,那是属于苏州与绍兴的时代。当杭州还没有县城的时候,苏州之地已经是吴国王都、绍兴一带已经是越国中心。那正是吴越争霸的岁月,记载了勾践卧薪尝胆、西施落雁沉鱼的时光——那一切江南风云,与杭州无关。
但是,早期的吴越族群与地理环境,与后世杭州的形成一脉相承。
百家争鸣、群雄逐鹿的春秋战国,深深影响了今天的中国区域文化版图。比如,山东因有齐、鲁故地,而别称“齐鲁”;河北因有燕、赵故地而号称“燕赵”。江南吴语地区,曾有吴、越这两大古王国,所以形成了特征鲜明的“吴越文化”。
上古族群与族源太过复杂,我们不做详细考证,但大致可确定的是:吴、越有着共同的先祖,并与更南部的闽越、南越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些族群泛称“百越”)。
齐人、军事家孙武,就明确地说过:“夫吴人与越人相恶也,当其同舟共济,遇风,其相救也如左右手。”(《孙子·九地》)吴国越国虽势不两立,但要是面临外部答案,也一定会同舟共济——这段论述证明了,吴越是同一根脉上发出的不同支脉。
伍子胥也有过类似论述:“夫吴之与越也,接土临境,壤交通属,习俗同,语言通,我得其地能处之,得其民能使之。越于我亦然。”(《吕氏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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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国古代百越民族活动范围示意图
随着不同族群交融和文明进程发展,地域的吴越逐渐超越血缘族群,成为一个区域文化概念。从春秋到秦汉时期,吴越,已经不是血缘意义上的族群区域,而是拥有鲜明传统的华夏文明的组成部分,即吴越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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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干越、吴越地缘关系及互相关系图
以中原为发散地的中华文明,融合能力强大,但其伟大的魅力在于:和而不同、求同存异,在输入中原思想的同时,还能让各地的风物民俗,得以不同程度的保留——吴越、巴蜀、齐鲁、秦晋、荆楚,像不同色泽的花瓣,盛开在一棵植株上。
在被中原文化影响的同时,吴越文化也对中原产生影响——在这种互相作用之下,古吴越完成化“华夏化”,成为中华文明的一部分。
相比之下,更靠近中原腹地的楚,“华夏化”比吴越早,更偏离中原腹地的闽越(福建)、南越(两广)的“华夏化”比吴越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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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越同根同源,春秋时期,双方争霸江南,前期吴占上风,后期越占鳌头——越灭吴后,一路北上,进入齐鲁,争霸中原,并定都琅琊。后,越为楚国所灭,其故地一度称为“东楚”。
彪悍吴越,断发纹身
成书于西汉的著作,对吴越民风进行了这样的描述:
“(越人)常在水中,故断其发,文其身,以像龙之子,故不伤害也。”(《汉书·地理志》)
“(越人)陆事寡而水事重,于是民人被发文身,以象鳞虫 。”(《淮南子·原道训》)
“(越人)剪发文身,烘然成章,以像龙子,将以避水神。”(《说苑·奉使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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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汉吴越地区出土的人俑,其形象通体纹身、断发,与当时文献记载十分契合
三处记载大同小异,均点出了吴越人的特征:
生活环境:吴越,即江南人经常跟水打交道
平日打扮:为了活动方便,往往不修边幅,披散断发
纹身习俗:龙一类的图案,作用是“避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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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时期吴服 制作 @ 中国装束复原小组
汉代,吴越人开始把头发留长,但是保留了自己的锥髻;把衣服改成右衽,把裙子加长,但是他们的衣服还是相对紧窄;吴越人开始放弃纹身,于是他们在衣服上绣花纹。他们创造了吴服,他们开始改变自己的信仰和精神。原本信仰蛇和大江的民族,也变成了“炎黄子孙”
成书于汉代的《越绝书》作者没有明确身份,但可以通过开篇文字确定,作者为绍兴地区人,绍兴是古越国的中心。作为本地人视角的地方志,《越绝书》在《越绝外传记地传第十》篇中称:“夫越性脆而愚,水行而山处,以船为车,以楫为马,往若飘风,去则难从,锐兵任死,越之常性也。”
这段话说的是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干掉近亲的吴国,一路北上开拓,逐鹿中原,把都城迁到了齐国家门口的琅琊,孔夫子带弟子来“教化”越王(此段是否属实且不管,我们关注的是地域民风之描述),越王就说:
“俺们越人性格直爽而愚钝(自谦),居住之地汪洋泽国,乘船就像北方人驾车骑马,去的时候顺水如风,离开逆水就势比登山——在这种环境下,吃苦的越人视死如归。夫子您看,俺们这群人水里来水里去惯了,剽悍如此,短期很难教化啊,您鲁国那套思想,恐怕不适合我们越地啊!”
直到宋代,杭州一带土著仍有“断发纹身”的习俗——这说明,经历了千年变迁,经历了中原文化的一轮又一轮影响,古老的传统与印记,在吴越地区并没有消失。即使到了经济发达的宋代文人社会,本色的吴越依然没有褪色。
相比中原,江南人,或曰吴越人最显著的民风和环境特色就是:以舟为车,以楫为马。婉约柔美富足的水乡,是唐宋至近世形成的印象。在更漫长的历史时期,江南的水非但不婉约,而且还很凶猛——吴越人民,就是在跟水的缠斗中不断成长的。断发纹身,成了他们重要的族群标识之一。
水乡吴越 ,环境险恶,最凶猛、最强烈的水,则是拥有涌潮的钱塘江。
魔鬼之江,天人缠斗钱塘江口涌潮是海洋潮汐的一种。地球上的海洋潮汐是海洋水体在日、月天体,尤其是月亮的引力作用之下所形成的一种周期性运动。河入海口,多有涌潮,但钱塘江潮最为奇绝。
论长度、水量,这条江并不突出,但为何能成为全球最强烈的涨潮景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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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月球、地球约潮汐运动关系演示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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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八月十八前后的钱塘江涌潮
外宽内窄的喇叭口,一度被认为是最重要的原因,但喇叭口并不是钱塘江的专利,其他有此轮廓的河口,却没有强烈涌潮。
钱塘江管理局的周潮生工程师,经过多年研究发现:秘密就在杭州湾底部,从湾口到乍浦,河底平坦,水深约10米;从乍浦往内则以万分之一二的坡度抬升,在海宁老盐仓间达到顶点;跟水流呈垂直的方向,形成了一条长约130的“沙坎”。所以,海潮进入杭州湾长驱直入到沙坎时,前锋迅速变陡,渐成强烈涌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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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塘江涌潮形成机理“四步分解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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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塘江口涌潮形成示意图与主要观潮点
钱塘江因河道曲折如“之”,又叫“之江”、“浙江”,作为区域的浙江也因这条江而得名。上游为新安江,中游为富春江,下游为狭义的钱塘江——也就是最为汹涌澎湃的一段。据说,江中有一诡异大石,被称为“罗刹石”(罗刹,佛教中的恶鬼)。钱塘江,也因这块石头有了另一个名字——罗刹江。
五代时期诗人罗隐诗云:“怒潮汹汹势悠悠, 罗刹江边地欲浮。”罗刹江,这个带有鬼魅恐怖色彩的词汇,反映了吴越先人面对钱塘江这头猛兽时的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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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9月15日,一场号称“百年不遇”的潮灾袭击了杭州钱塘江沿岸
五代时期,诗人罗隐生活的时代,吴越王国掌握了较为成熟的海塘技术。
钱塘江之“钱塘”,其实就是一条海塘的名字。
潮水强烈的时节,也正是台风光顾之时。以浙江为例,经常受台风暴潮及钱塘涌潮袭击的岸线长达6000多公里,其中大陆岸线有1840公里,占全省大陆岸线的83%。吴越,尤其是浙江的海岸线,布满了一种像本地特色的人文景观——海塘,犹如沿着海岸线游走的长城。
这些海上长城的出现——就是江南人与潮灾、水患缠斗的产物,它似乎在时刻提醒着富庶地区的文人:这里的昨天既不温柔,也不文艺。
沙堆造陆,杭州出世在遥远的年代,西湖一带距离海岸还很近——西湖的前身,本是一个海岸潟湖,随着人们不断加固防潮大堤,加上大自然泥沙堆积,海平面后来下降,曾经的海边变成了湖滨,今杭州滨湖路曾经也是海岸线,边上那道高高的海塘,因附近有“泉”(吴语“泉”音接近“钱”的发音),因而而得名“钱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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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湾的历史变迁,是“沧海桑田”的鲜明见证——今天的海过去可能是陆地,今天的陆地过去可能在水下。杭州湾北岸,上海金山曾在水下;今天的萧山也是在近世形成的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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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195年,是汉时期杭州湾北岸水、陆形势图。当时西湖的前身是个半封闭的西湖,与海水相连。
当时的杭州前身“钱唐”即图中的“泉唐”
这条叫“钱塘”的江,仿佛上苍的特意安排,成了吴与越,地理与文化的界限。
钱塘江之于江南,就像秦岭淮河之于中国,将江南之地分成了两种格局:钱塘江西北是河网密布的平原水乡,孕育了苏州、无锡、常州、湖州、嘉兴等吴地明珠,是为苏南、浙西;江东南(包括钱塘江面)则是山环水绕、海岸曲折的丘陵河谷,孕育了绍兴、宁波、温州、台州等越地名城。
一侧是浙西(广义上包括苏南)为吴地,一侧是浙东,为越地——宋代苏南与浙江是一体的行政区,叫“两浙路”,这就是我们常说的“江南”地区。
涛涛钱塘江潮,从空间距离而言,与那一汪岁月静好西湖,并不算远;但它们所代表和缔造的地域性格对比强烈。江南的两种格调,也因此而分为两种。因江而成的浙西、浙东,还形成了两种学术流派——浙西学派、浙东学派。
地理、文化因江而分野;省份,因这条江得名;省会前身杭州叫钱塘,也因这条江而得名。
杭州地区出现县城,要到秦统一六国之后,在会稽郡设钱唐县(是唐,而不是塘,钱塘是隋唐时期改名的)。汉末三国两晋南北朝处于动荡时期,此时的杭州仍是“县城级别”的钱唐县。对于弄潮这种表演性很强的活动,没有大城市的地方就没有市场需要,所以也无法形成规模;没有大城市的地方就没有话语权,也就没有人去记录。
杭州古城有个武林门,记述南宋临安城市地理的著作叫《武林旧事》——武林,这个霸气的名字,是古杭州的代称之一,据说源于钱塘城外的武林山。东汉班固《汉书》卷二十八《地理志》记载:“武林山,武林水所到之处出。东入海,行八百三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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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老城东部有三条古河道,这是钱塘江古岸线不断变迁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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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西湖及西部群山图
杭州,不仅是“武林”,更是“江湖”——江,是钱塘江;湖,是钱塘湖。西湖的放大版是太湖,太湖流域平原,杭州城市所处的杭嘉湖平原,是太湖平原的组成部分;钱塘江口的放大版是海湾,江海交汇喇叭口,它朝向的则是更广阔的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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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太湖平原、钱塘江与吴语区(江南)与中国的位置关系
这是一个背靠群山的“武林”之城,又是一个朝向大海的“江湖”之城。
2000多年前,曾经的江与湖,纠缠在一起。宋代《淳祐临安志》说:“西湖本通海,东至沙河塘,向南一岸皆大江也。故始皇缆舟于此。”
秦:会稽郡的钱唐县
苏州绍兴为中心,杭州为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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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与绍兴,是文明发展早期的江南两个中心城市。春秋时期吴越争衡,前者国都在吴(今江苏苏州),后者的统治中心在会稽(今浙江绍兴),越王勾践灭吴之后,首都一度北迁山东琅琊,但越国终于不能在中原立足,又退回江南,仍旧建都于吴(苏州)。到了秦始皇统一六国,分天下为三十六郡,江南属于会稽郡,而会稽郡治在苏州。
当杭州城在摇篮中时,太湖平原中心苏州、江淮地区中心南京,早已繁荣多时。
秦汉时代,今杭州城区所在,还是一片潟湖、沼泽、海滩的世界,江口的大潮随时可能倒灌入半封闭的潟湖,西湖的前身。秦汉所置的钱唐县城故址,至今还没有定论,但大多数学者认为,县城建在群山之中,处于海拔较高、潮水难以波及的地带。
东汉时期,会稽南部仍名会稽郡,治所也依旧在绍兴;而北部则分立为吴郡,治所仍在苏州。吴郡所辖的钱唐县便是今日杭州的前身(县治在灵隐山下),在吴会以钱塘江为界分治之后,钱唐县紧靠两郡分界线,不过是个处于边缘地带的蕞尔小县。
西汉时,江、湖淤积,江岸南移,江湖之间,终于有了一片相对开阔的陆地。“武林山”下的钱唐,开始成为会稽郡辖区的一处军事要地。
三国两晋南北朝时期,六朝南京秦淮河金粉满地时,钱塘江与西湖,还几乎是待开发状态。
潮水翻涌的钱塘江,是吴、越过渡地带的天险,尽管两地的界限并非那么泾渭分明。钱塘江畔的钱唐县,早期属会稽(治绍兴)管辖,东汉则被划入了吴郡(治苏州)。也就是说,当时的杭州先被绍兴的会稽郡管着,后又被苏州的吴郡管着。“分浙江西为吴,以东为会稽””(郦道元《水经注·浙江水》)。先属越地郡,又属吴地郡——杭州,以吴而言,是南部边缘,以越而言,是北部边缘。
总之,吴越结合部的杭州这时候不太重要,划给哪一方,都是身不由己。
陈文述在《西冷怀古记》“钱唐怀华信”篇中说:“江湖始分,涨沙渐远”。东汉时期曹华信修筑海塘,开始让西湖脱离“苦海”,成为内湖,当时钱唐县在西湖的西南,称“明圣湖”。
运河凿通,华丽转身隋唐时代,钱塘江流域的开发,迈出了划时代的一步。据《乾道临安志》卷一《城社》引《九域志》记载,“隋杨素创州城,周回三十六里九十步。”县升级为州,后又升级为郡——隋代杭州城,终于拓展到今杭州市区。到隋炀帝,大运河又让杭州华丽转身,直通东都洛阳——交通动脉直接拉动了GDP的升级:“川泽沃衍,有海陆之饶,珍异所聚,故商贾并凑”(《隋书·地理志》)。
隋代:余杭郡的钱唐县
苏州、杭州、绍兴开始三足鼎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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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汉时期,会稽南部仍名会稽郡,治所也依旧在绍兴;而北部则分立为吴郡,治所仍在苏州。吴郡所辖的钱唐县便是今日杭州的前身(县治在灵隐山下),在吴会以钱塘江为界分治之后,钱唐县紧靠两郡分界线,不过是个处于边缘地带的蕞尔小县。
县—州—郡,隋朝短短几十年,杭州完成了两级跳。唐袭隋制,杭州继续蜕变升级。唐朝,杭州迎来了一位赫赫有名的父母官——白居易。
公元822年,唐穆宗长庆二年,唐都长安发布一条人事通知:白居易任杭州刺史,刺史为唐朝州官,相当于“杭州市市长”。这个时候,坚固的海塘挡住了滚滚江潮;沉淀的陆地圈出了一汪湖水——江湖之间,安放着江南新崛起的杭州城。钱塘江畔,等待诗人市长吟咏的,一面是温柔的西子湖;一面是翻滚的钱塘江。
唐宋之间的过渡时期,江南为吴越政权统治。
吴越三代五主,始终奉中原王朝为正统,始终未称帝,其政权可被视为“江南吴越自治区”。第一代吴越王钱镠,在其他各国纷纷热衷战争的情况下,他以保境安民为国策,让动荡中的江南和杭州,完成了华丽转身。
面对肆虐的潮灾,他发起修建钱塘江捍海石塘,让周边变成了富饶之地,“钱塘富庶盛于东南”(《旧五代史·钱镠传》)。
吴越国,奠定了江南文化地理的范围,其统辖区域,基本等于今苏南、浙江,及安徽部分区域,大致就是“吴语方言区”,也就是文化语境中的“江南”。
五代:吴越国的都城
角色转换的时代:杭州成为中心,苏州、绍兴成为辅佐
江南文明早期,吴的中心在苏州;越的中心在绍兴;而唐宋以来,曾经的杭州,本是吴越两国或两郡的边缘,升级为吴越国的都城,成了整个大吴越,即江南的区域中心。
吴越王朝将保境安民国策执行了70多年,后来把一块富饶的江南,以和平解放的方式移交给北宋,没有经历战争洗礼的杭州,继续着自己的上升势头:
北宋时,杭州城市面积首次超过昔日的六朝故地江宁(南京)、吴地中心平江(苏州),成为江南最大的城市。等到南宋建都临安(杭州),江南中心,又变成了全国最大的中心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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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疆域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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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都城临安城平面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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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临安城皇城地图
从地方区域中心到全国最大的城市,两宋时期杭州再次蜕变。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弄潮迎来了属于它的高峰时代。这个时候,全国经济重心向东南倾斜,以江南为代表的东南地区,社会安定、经济繁荣,文化娱乐事业蒸蒸日上。
潮灾泛滥的地狱,终于炼成了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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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的两浙路,基本就是吴越或“江南”地区,当时浙西包括今太湖平原地区的苏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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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越地域形势,二者大致以钱塘为分野,而杭州是最重要的节点或结点
沧海桑田之后,江岸线不断东移。江、湖终于分离,一个归于平静、一个继续怒吼。杭州城,不南不北、不东不西、不偏不倚,恰好在钱塘江与西湖间的节点上。
严格来说,古典的时代的杭州,并不在钱塘江流域。按照水文划分,杭州主城区属于太湖水系,西部主要河流是西溪,东部水系主要是大运河——这两条河构成了杭州城的母亲河。
钱塘江,近在咫尺,但它没有给早期杭州城提供集水、蓄水的流域,而且,它的恶潮随时威胁吴越人的安全。在改造自然能力有限的情况下,早期的杭州聚落一直在躲避这条有“罗刹”称号的魔鬼河。
相比之下,温柔的西溪、人造的运河,让杭州变成了温柔富贵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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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界让太湖分属两省,而钱塘江的距离,让很多人误以为杭州城位于钱塘江流域,而实际上:杭州跟苏州、无锡、常州、嘉兴、湖州、上海同属太湖平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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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湖平原及周边地区地形遥感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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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与太湖平原、钱塘江的位置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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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流域水系图上可以看到,杭州城恰恰坐落在太湖平原南部——杭嘉湖平原的南缘,它紧贴着钱塘江,却要时刻防备这条脾气暴躁的猛兽。
钱唐县最早设在山前盆地,以山地为屏障,后来因为人口增多,需要往平原地带发展,所以不得不修筑高大的海塘,第一道著名的海塘就叫——钱塘。
取这座工程的谐音,杭州所在地最早设县称为“钱唐县”,到了隋唐之际改为“钱塘县”。不过,那时候的县城那时候的西湖并不在城西,而且距离海岸线很近,所以还没有“西湖”的叫法。那时的西湖,依旧跟钱塘江保持着若即若离的暧昧,名字就叫“钱塘湖”,如白居易的一首诗就叫《钱塘湖春行》。
白居易的时代,河流携带泥沙不断造陆,加上海棠修筑技术不断提高,隋唐升级为“州”的钱塘县,城市面积比此前扩大了数倍。但杭州的枢纽位置是显而易见的,它位于太湖流域与大海之间、吴地与越地之间、浙东与浙西之间。
这就是杭州,土地富饶又有潮灾隐患,面向中原又背靠大海。正因如此,从隋朝大运河开通之始,它便一天比一天壮大——直到后来,成为偏安南宋的都城,终于迎来了人生第一次巅峰。
第二次巅峰,则是如火如荼的当下——这是杭州的新江湖,浙商的江湖、电商的江湖、地产的江湖,总之,当下的杭州,是最热的宠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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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朝大运河与杭州(余杭)位置关系图。其中的江南河一段,正好穿越了苏杭所在的太湖平原
刚柔之间,双面杭州杭州城,端坐在汹涌的江水与婉约的湖水之间。
做动词的时候,“杭”的意思是“渡”;《说文解字》说:“杭,渡也。”这个美妙的汉字,在《诗经》中留下了一句美妙的句子:“谁谓河广?一苇杭之!”作名词的时候,杭是“船”。《说文解字》又说:“杭,方舟也。”又如《史记·司马相如传》:“盖周跃鱼陨杭。”
杭州城市LOGO,整体的造型就是一艘航船,古代“杭”通“航”,既可指“航行,也可作名词“航船”
杭州,它恰恰就像一艘船,连接着吴越、过渡着海陆。
这样的它,兼具西湖和钱塘江带来的两种性格。赏湖游春,是一种性格,代表着江南的婉约;临江观潮,是一种性格,象征着江南的刚烈。
只不过,前一种在话语上占了上风,更能迎合酸腐文人和文艺青年的情怀。而轰轰烈烈的弄潮,是第二种性格的产物,它一直存在,但在话语上不及前者。
这个时期的杭州,一方面体现着江南水乡的富足、安逸,一方面,这里保存着古吴越传统的剽悍、阳刚。
阳刚与柔美,在杭州城交相辉映。所以,在吴越的节点——杭州城附近,在钱塘江口,曾经上演了轰轰烈烈的热血大戏——弄潮。
原来,诗词里那个遍地软妹子的地方,其实也有很多硬汉子。正如《水浒》里那些纹身的渔家汉子一般,弄潮儿就是现实版的“浪里白条”、“混江龙”、‘出洞蛟’。
一幅幅热血的画面,出现在宋人的笔记中:
奉圣旨自管军官已下,并行支犒一次。自龙山已下,贵邸豪民,彩幕凡二十余里,车马骈阗,几无行路。西兴一带,亦皆抓缚幕次,彩绣照江,有如铺锦。市井弄水人,有如僧儿、留住等凡百余人,皆手持十幅彩旗,踏浪争雄,直至海门迎潮。又有踏混木、水傀儡、水百戏、撮弄等,各呈伎艺,并有支赐。
——南宋周密《武林旧事》之“乾淳奉亲”篇
这便是一年一度的钱塘江观潮盛会,人们观看的是当时最流行、最刺激、最惊险的极限运动——弄潮。
市民、商贩们蜂拥而至江边,之间岸边突然冲下来一群披散头发、赤裸上身、龙蛇纹身的男子,他们纵身一跃,踩水而行。
说时迟,那时快,他们挥舞着红旗和花伞,以杂技般的手段跳跃在风口浪尖,偶尔还展示出类似体操的高难度动作。最让人惊讶的是,有的人竟能在腾挪闪躲间,手中旗帜丝毫不被沾湿。这等浊浪排空的场面,常人躲闪还来不及,这些人为何要以身犯险呢?
这是一种叫做“弄潮”的体育竞技活动。翻译成白话,就是“在潮头搏浪、嬉戏”。今天常说某“弄潮儿”,一般解释为:指有不畏艰难,不断进取,开拓创新的人. 跟着潮流走的人。比喻站在时代前列,敢闯敢干的人。这个词最早的出处便是来自弄潮这项活动。
我们恍然发现,这“弄潮儿”散发、纹身——这正是土著吴越人的遗风。
按照周密的描述,南宋高宗、孝宗年间,每年都要组织一场别开生面的大型体育及综艺盛会,运动会前有大型烟火表演:点放五色烟炮满江;观看结束后,现场还举行诗词大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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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中秋前后的钱塘潮
如此热血画风,竟然发生在说“吴侬软语”的江南——宋朝皇室成员虽多迁自中原,但《武林旧事》的《观潮》篇,明确指出了这些运动员是“吴儿善泅者”,即擅长游泳的吴越土著。
同时期的文人林升,就是那个写“山外青山楼外楼”的人,他笔下风景是这样:“和风熏,杨柳轻,郁郁青山江水平,笑语满香径。”这温柔似水的画面,是我们熟悉的江南和杭州的面孔,与白居易“绿杨阴里白沙堤”的画风一致。
刚烈的民风,代表着江南与杭州的前世——潮水泛滥的炼狱模式,来自钱塘江;
婉约的画风,代表着江南与杭州的后来——湖水如镜的天堂模式,来自西子湖。
刚与柔,两种风格画面不断地在我面前切换:到底哪个才是江南本色呢?
我认为是前者,因为:那是没有涂抹脂粉的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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