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图|《赌侠》剧照
在半个月前推送的一篇文章中，冯叔讲到了一位业主与狗的故事（详见《冯仑：人格与狗格》一文）。风马牛编辑部的小伙伴们对业主们的故事很感兴趣，于是请冯叔再来聊一聊给自己留下深刻印象的购房者们。
文｜冯仑（微信公众号：冯仑风马牛）
01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的时候，我的一个朋友，大孙，联系我，说他的一个朋友刚买了我们公司的房子，托他联系我，一定要约我聊一聊。
我觉得挺好奇，「买房子之前找我，想要个折扣什么的，这可以理解。房子都买完了，怎么还要聊一聊呢？」
大孙告诉我，「他不是要跟你谈价钱。他对你做生意，对你的经历感兴趣。刚好买了你们公司的房子，就想借着这个机缘，跟你聊一聊。」
我说，「可以啊。他是做什么的呢？」
大孙说，「做生意的。我看着他也不忙，但是挺赚钱。至于具体做什么生意，等你们见面了，再听他聊。」
大孙这么一说，倒是让我对他的朋友产生了一些兴趣，想知道他到底是做什么的。便和大孙约好了时间，和这位买房的朋友一块儿吃个饭。
吃饭时聊起各自做生意的经历。他说，「我做的这个生意，其实特别简单，就是我抱着阀门满街走。」
我问，「怎么叫抱着阀门满街走？」
他解释道，「我这个生意，就是把外国化工厂的设备搬到中国。设备中最关键的几个阀门，我控制着。厂家不给我钱，阀门就安不上。安不上阀门，这设备就没法使，跟废铁一样。」
我说，「这事可不简单。化工厂我知道，一大堆管子。」
在当时那个年代，中国经济刚开始飞速发展，很多化工材料、化工产品的需求量都比较大。生产这些东西，需要大批的成套设备。
这些设备有个特点，要买就得买成套的，不太可能在这家买一堆零件，在那家再买点零件，然后攒一套设备出来。都是成套的。
另外，化工产业在环保、安全等方面要求比较高，专业性强。外行做，弄不好就出事。
当时，一方面，设备特别缺，另一方面，大家也都没什么经验。这就给了他机会。
我问，「你怎么把国外化工厂的设备搬到中国？是二手设备吗？」
他说，「肯定是二手设备。咱们的厂家哪有那么多钱买新设备，肯定是买便宜的二手设备。」
我说，「人家的二手设备在咱这还能用吗？」
他告诉我，「发展阶段不同。比如说，欧盟的平均技术水平，以及排放标准、安全标准等等，是10的话，咱们这，可能5或者6就行了。所以，当他们的设备达不到10，到了9或者8，甚至7的时候，淘汰了，放到咱们这，还算是先进的。国外这些拆下来的成套设备，人家称为淘汰的过时设备，还得找地方搁，就便宜。我把它弄进来，拾掇拾掇，国内哪需要，我再给装上，虽然放在国外是落后的，在咱们这却是先进的，就成了引进国外先进设备。我实际上就是吃这个差。」
我继续问道，「这么说来，这个事你能干，别人也能干啊。那怎么就你挣了钱呢？」
他说，「首先，化工设备挺复杂，国外的这些技术标准和中国的管理规范、要求能不能对上？这很重要。如果对不上，即使设备安上了，我把阀门给他们了，也运转不了。所以存在一个技术上的衔接问题。
另外，找客户也挺难。能做这种项目的，往往都是大型国企。国企要做技术改造和设备升级，有时候会选择这种经济适用又比较先进的成套设备。
另外，沿海省份的一些地方因为当地有化工企业，地方政府很懂行，有一些有发展相关产业的积极性，希望扩大产业规模，也会关注到这样的设备。当然也有少量的民营企业做这一行，懂行的要引进设备，也会有人有需要。毕竟设备便宜，但它们在中国生产的东西，可不太便宜。这种生意的效益还是不错的。」
他总结道，「我这个生意的难点，一个是如何做好技术衔接，一个是如何找到客户。在这两点的基础上，才有第三件事：国外的设备需要拆卸、打包、装船，运输到中国之后，要过海关，然后再运到某一个地方，安装，最后试车运行。这一套活，我们都得管。咱们这边的客户就只要给钱，我到时候就把设备都给弄好。」
我问，「那你从哪一块挣钱呢？是挣买卖这个设备的差价，还是撮合交易的服务费用？」
他告诉我，「我帮国内的客户引进设备，他们当然要给我钱。除此以外，国外的这些二手设备，原本是要淘汰的，他们还得找地方搁，如果拆下来卖破烂，拆卸、仓储，等等，都得花钱。我整拆、整运地帮他们卖了，对他们来说，不仅多了一笔收入，还省了很多事。所以，他们还得给我一笔钱。也就是说，两头都得给我钱。」
我问，「你怎么确保一定能收到钱？」
他说，「这就得靠我刚说的，我得看住阀门。化工设备这东西，不管有多大，总会有若干个关键的部位，这些部位上的阀门是最重要的。在国外拆卸的时候，我就把这些阀门攥在手上。拉回来，给客户安装好设备，给我钱之后，我再把这些阀门给装上去。同时，如果设备没法使用，国内的客户肯定也不会给对方打这个设备的钱。也就是说，我拿着阀门，不仅可以约束国内的客户，也可以依靠阀门，通过国内的客户约束国外的厂家，于是我也不担心国外那边不给我钱。」
我问他，「这个生意做多久了？」
他说，「我干了将近10年了，每年把一两个化工厂搬到中国。」
我问他，「那你做这个生意，需要多少人呢？」
他说，「我的公司人不多，就十来个人。我都是雇专业机构来帮我干活。比如说，这套设备，在国外刚淘汰下来，它还能不能继续用，适不适合中国的工厂，我去找专业的机构帮我判断，他们比我懂。另外，从拆卸、运输，到海关的报关、清关，各种细节问题，都可以找到专业的机构来打理。我要做的，就是跟两边的客户，以及这些专业机构谈好价格。然后在拆卸的时候，我把那几个关键的阀门抓在自己手里就行了。剩下的事情，都由各个环节的专业机构去做。到最后，安装完成，试车。我该收钱收钱，该付钱付钱。所以，我做这个生意，很清闲。最近看到你们这个房子，觉得不错，就买了两套。听大孙说，你也挺有想法的，所以就借着这个机缘来找你聊聊天。」
因为这个楼盘位置很好，在当时也是比较贵的房子，他一下就买了两套，而且他的这种生意模式我之前不懂，也没听说过，所以他这么一讲，就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而且这个朋友也特别省事，自打买了房以后，从没有提过任何意见，从没有耽误过物业费，也从没有因为这个房子的事情再找过我。
总之，他给我的印象就是，很聪明。做生意时很聪明，买房子时也很聪明，懂得抓住重点，抓大放小。
02
和大孙的这个朋友不同，我们还有一个客户，买了房之后，折腾了很多事，添了很多乱，最后还把他自己也给折进去了。
这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有一天，公司的同事告诉我，说有一个北京的业主，在上海找了很多记者（当时，没有短视频，没有直播，也没有自媒体，想让一件事在更大范围传播，引起舆论关注，基本上就是找媒体，找记者），散发了一堆材料，说我们的房子质量有问题，漏水，有裂缝，还附有照片，要求我们退款，并给他补偿。
我觉得很奇怪，北京的客户怎么跑到上海去折腾了？如果真的是要投诉，真的是反映我们的房子有问题，不管是直接联系我们，还是在北京找有关部门，或者在北京找媒体，都很正常。但他跑到上海，有些说不通。
我跟同事说，「你们了解一下，查一查，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先把事情搞清楚，看看这个人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的举动和诉求？」
不久之后，公司一名分管的老总来跟我说这个事，「董事长，我们已经弄清楚了。但是，这个事挺复杂，一天两天完不了，且得扯呢，你就先别管了。」
我说，「我不管可以，但是我得了解到底是怎么回事。而且，如果是咱们的问题，那就给人解决。如果不是我们的问题，也不用跟他纠缠，不理他就结了。怎么会还得扯很长时间呢？」
分管的老总就给我讲了事情的原委。
这位业主也是一个生意人，在文化、出版领域倒腾一些事，但生意不大。当时我们公司在北京郊区开发了一个项目，他在那买了一栋别墅，价格大概是几百万。
他买这栋房子，也不是自住，是打算送给一个官员，行贿用的。
非常巧的是，在这个过程当中，房子还没来得及送出去，那个官员就出事被抓了。由于失去了这个官员的保护、照顾，他的生意也出现了逆转，很快，他手头也没钱了，他就想把这个房子退给我们。
买房时他没付全款。如果要解除合约，因为我们没有错，是他想违约，按照合约的规定，他得付一笔违约金。他既不想付违约金，又想把已付的这笔钱拿回去，于是就想出个坏招，找我们这房子的毛病。他大概是觉得找到了房子的毛病，那就不是他违约，是我们违约。他就开始在房子里折腾事。
我们怀疑他是故意破坏这房子，没有裂缝，他就整点裂缝出来，不渗水，它制造出渗水的痕迹。
我们收集到他提供的照片，请专业的人去看。专业人士认为，那些所谓的渗水，都不像是自然渗出来的，是故意泼上去的，墙上的裂缝也是人为的。
公司的同事分析，他大概是对上海的媒体比较熟悉，所以才跑到上海去闹腾，打算借着媒体逼我们公司给他退钱。
同事们都说，「这人是个坏人，他行贿不成，还憋着这些坏招来耍赖退房。不能跟他妥协，不能给他退。」于是，这事就这么耗着，媒体上也炒了一段时间。
一段时间之后，这事突然消停了。
我挺诧异，问负责这事的同事，「怎么突然就不见动静了？」
他告诉我，「这小子被抓起来了。」
我问：「为什么被抓？」
他说，「这人和被抓的那个官员之间，有一些瓜葛，这是一个原因。另一个，他总是这么闹，我们认为他这是敲诈，便拿着手头的证据去报了案。我们也不知道是哪个原因起作用了，反正他被抓起来了。」
我问，「他被抓起来了，那这房子怎么办？」
同事告诉我，「他又没付全款。到了他该付第二笔钱的时候，他还不付款，那就是他违约了。那我们就按照他违约去处理了。另外这房子是该再卖，还是通过其它方式处理，都得等他的案子结了，法院判下来怎么处理他的名下的东西之后再去处理，我们可以等一等。总之，就按照法院的要求处理就完了。」
之后，这个事也了结了。
我就觉得，这个业主是一个极端的，「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典型。
他做个小生意，靠搞关系，找一些不法的官员保护，做点事情，赚点小钱。为了把这个生意持续地做下去，或者说为了得到更好的保护，他买套房子，用隐蔽的方法去行贿，没想到受贿的人出了事。受贿的出了事，他作为行贿的，不仅不老老实实配合调查，低调地把事化解，反而还高调地闹事。按照合约，他本来没理，却想通过不正当的手段折腾出「理」来。
当然，他也可以来跟我们商量，「现在经济上出现了困难，能不能少收一点违约金，然后退一部分钱？」或者，这个房子委托我们帮他再卖了，卖了以后，他也能解套。
这些方式都可以，但是他不。他以为自己做个弊，主动破坏一下，拍个照，然后找媒体，就能毁坏我们名声，吓到我们，然后我们害怕，把钱都退给他。他没想到的是，他这个行为变成敲诈了。他一开始是行贿，然后又有一般的商业违约，最后干上了敲诈，结果自己就折进去了。
03
因为这两个业主的故事，我发现，简单，人就变聪明；复杂，人就变愚蠢。
第一个业主，做生意时，大多数事情都委托专业机构去做，而且公开透明，他看住关键的地方就行了，然后平时很悠闲，生活也有情调，没事旅旅游，找自己感兴趣的人聊聊天。
买房子也如此，不生事，也不要求特殊照顾，这么多年过去，不管现在是不是还持有，那两套房子都升值了很多倍。
但是，后面这位业主，把事搞得很复杂。始于不正当的生意，要靠官员照顾才能赚钱，为了继续赚钱去行贿，还未遂。陷入经济困难时，又试图通过下三滥的手段，试图通过媒体和公众舆论嫁祸我们，威胁我们，然后占取便宜，结果一错再错。人生极其复杂，复杂到最后只有到监狱才能归零。
人生就是这样。简单，往往意味着智慧，意味着游刃有余，从而给人带来长久的舒适。而复杂往往意味着是非，是非多了就容易陷入困境，困境之中，人会出现诸多矛盾，生活变得紧张，最终只有进监狱才能再舒缓下来。
进监狱也是一种简单，因为之前的是非全部归零了。这就是为什么很多人进监狱之后反倒舒服了，不紧张了。债主也没有了，是非也没有了，剩下的事就是在监狱里改造，熬时间而已。所以，进监狱是清零的过程，把监狱外的复杂的，自作聪明的这些是非生活，统统清零。对于复杂而陷入困境的这些人来说，进监狱实际上是一个解脱。所以，为什么把坐牢称为新生？就是这个原因。「昨日之我已死，今日之我又生」，基本上是这样一个过程。
当年卖房的时候，我经常会跟业主聊天，经常从他们的人生经历中得到一些有智慧的启发。而这两个业主的故事，尤其让我记忆深刻。风马牛的编辑们希望我讲一讲印象深刻的购房者，我便把这两个业主的故事分享给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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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王滔 编审｜陈润江 顾问｜王淑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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