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燕郊，病友间有着亲密的连结。初来者总能得到同乡会的帮助，帮忙找房子，搬家……即使需要献血小板，也都是一句话的事。无论是李奇、殷海，还是郭自立、于铁臣，如果你问他们关系最好的同事，他们都会告诉你另一个病友的名字。
自从9年前儿子患白血病之后，李奇的生活一下子全乱了。
他辞掉玻璃厂车间主任的工作，以老家陕西渭南为起点，跑过三家西安的医院，三家北京的医院。“能卖的全卖了”，负债累累。爷爷奶奶把李奇带大，但2020年冬天奶奶去世时，他陪孩子看病不能回去，只能把自己锁在房里哭了半个小时。
李奇一家生活在河北燕郊。儿子在河北燕达陆道培医院治疗，这是一家血液病专科医院。这期间，妻子全职照顾孩子，他在美团外卖做骑手。
每十万孩子约有四人确诊白血病，因为治疗费高昂，花销时而上百万，所以这样的孩子被称为“百万宝宝”。来到燕郊的孩子更不走运，大多治愈后又复发。
某种程度上，李奇所在的美团外卖燕郊东贸站是最特殊的一个站点，这里距离陆道培医院只有约三公里，因此103位外卖员中，有14名骑手是白血病患儿的家属，最多时，数字是24。
来燕郊前，他们中有人在深圳修车，有人在大连的船厂做焊工，也有人经营灯饰一类的小买卖。
他们似乎和其他骑手没有任何区别，但当他们摘下头盔，打开手机展示孩子的照片时，这些父亲的故事才开始清晰起来。
37岁的李奇总感慨“太难了”。他母亲说：“把你生下来就是受罪的。”
没满月，李奇就得了一种叫“四天风”的病，抽搐了好几天；10岁和爷爷下地窖捡红薯，被一块大石头砸了头；小时候太穷，他常穿捡来的鞋子和打了补丁的裤子……甚至还被猪咬过。
儿子出生，是李奇至今最幸福的时刻，他给孩子起名庆庆。2007年的夏天，他在床边看着孩子，一下子觉得这辈子有期待了。
庆庆头顶三个旋，人家都说“这孩子注定聪明”。他数学和英语都好，是班里的班长，还喜欢拼模型，一米长的大轮船，照图纸三天就能拼好。小小年纪，庆庆就懂得留下物品的出厂标签，未来还能转手卖钱。他很孝顺，常说以后在城里买楼，接爸妈去住。
意外却先来了。
2012年冬天，五岁的庆庆吃不下东西，发烧不止。家人带孩子去了渭南的医院，诊断贫血，吃药一直没好转，又送到西安。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医生严肃地告知李奇夫妇，庆庆骨刺结果查出白血病，妻子当时就瘫在了地上。
国家卫健委数据显示，我国儿童白血病每年在治4.5万人，治愈率超过80%，但贫困以及诊疗不及时会影响实际效果。
李奇连着三天没睡觉，睡不着。他对白血病几乎没有了解，印象里还是绝症，只能不断上网搜资料。他想不通，自己怎么会摊上这个事。
和李奇同年的殷海要幸运许多。
他的人生几乎是能够被预见的：爷爷奶奶祖籍山东，支援三线建设时来到四川攀枝花钢铁集团（以下简称攀钢），一辈子没离开。父亲成年后进入攀钢，娶妻生子，也一辈子留在这里。在攀钢，生活、学习、工作，一切都被安顿得妥妥当当。殷海读书成绩不好，中专进入技校学钳工，毕业后如愿进入攀钢。
人生中的第一次意外发生在2012年。随着钢铁产能过剩，攀钢出现亏损，紧接着是裁员，殷海主动选择“下岗”，一万多块钱买断了工龄。
他决定南下广州，去一家船厂做焊工。这是他第一次离开攀枝花，“广州好远啊”，坐火车到昆明再转一趟列车，足足两天两夜。但落脚的那一刻，他爱上了这里。
攀枝花是黑色的，四面环山，路上跑的是拖车，拉着煤和矿，天空永远灰扑扑的。广州的空气都不一样，湿润温暖，满是高楼大厦，五星酒店门口的喷泉都能吸引他看一会。
2014年，他到广州那年，儿子出生。家人发来的照片中，他被白色的棉被紧紧裹着，眼睛没有睁开，但殷海确认：“长得像我。”那天，他没有再回到船上工作，连续2个小时，几乎给所有亲戚朋友打了电话。那天，他有了新的人生规划：把妻子和儿子接来广州定居。
人生中的第二次意外发生在五年后。殷海在给儿子转学到另一家幼儿园时，体检发现异常，最终确诊白血病，急性淋巴B型。
钱始终是最苦恼的问题。“你扔一百万到地上，捡都要捡一会。得了这个病，从卡上划一下就没了。”李奇形容这个病像是“吃钱”。
2012年，儿子第一次确诊后，李奇吓懵了，医生说这病能治，“但得花上25到50万。”
他和妻子当时在西安一家玻璃厂打工，手头只有3万积蓄。李奇父母拿出养老的几万块钱，妻子的家人从老家江苏送来5万块。
接下来的半年多，儿子做了八次化疗，体内那些异常的造血干细胞逐渐被清除。2013年8月，最后一次化疗结束，李奇打车带孩子回了老家。那天，他特地奖励了孩子一个十几块的奥特曼玩具。
对李奇来说，后面几年真是好日子。他在西安打工还债，妻子和孩子会在假期时过来团聚，一家三口去灞河钓鱼。庆庆最喜欢钓上鱼的瞬间，不断过来取鱼，换蚯蚓。
谁能想到会复发呢？
那是2018年10月末，距离庆庆康复已过去5年，连医生都说，理论上复发的可能性很低。
等待结果那晚，李奇一宿没睡，在医院大厅坐一会儿就去门口抽烟，一晚上抽掉两包。远在渭南的妈妈心神不宁，当晚去看了“神婆”，得到的是好消息。
“神婆”并不灵验……第二天上午，庆庆再次确诊白血病，还是急性淋巴M2型。医生说，现在只有骨髓移植能救孩子的命。
李奇给所有能帮到忙的人打电话，筹救命钱。他60多岁的父母将头发染成黑色谎报成50岁出去打工，妻子逼着自己的父母抵押了房子，贷出15万。
陆续拢了50多万后，庆庆在西安做卡替治疗。这是近几年针对急性白血病患者的新型疗法，提取患者自身的免疫细胞，培养扩增，输回体内，目标是控制缓解病情，达到移植条件。
但连着两家医院的卡替治疗没有达到预期，李奇和妻子只剩一条路——到北京去。
坐高铁离开西安那天，一家三口在路边摊点了两碗刀削面，一盘凉菜里有豆角、莲藕、花生米。白血病患者免疫系统被破坏，无法抵抗外来的病毒与细菌，平日里，李奇从不带庆庆在外面吃饭。但这次，李奇破例了，他怕孩子再也尝不到这些味道。
在西安，他们几乎花光了筹来的钱。白血病属医保范畴，虽各地报销上限不一，很多进口药物不在报销范围，但总体而言，大多数人能报得约一半医疗费——靠报销的这一半的钱，他们住进北京的医院。
于铁臣的老家在黑龙江齐齐哈尔一个县城，光移植进仓出仓，一张发票就有53万，各种政策报下来26万，医保局特地打电话过来调研，说当地从未有过如此大额的报销。
孩子第一次患病时，于铁臣卖了房子，但刚还完第一次治病欠的债，孩子就复发了。治疗像无底洞，借到后来，哪怕打给血缘亲近的叔叔，还没说要借钱，对方已经说自己有困难。只有亲哥，在供着两个女儿同时，一点点挤出钱打给他。他申请了三张信用卡，至今来回倒钱补窟窿。
“也看清了人心。”另一位骑手郭自立说，他有两个儿子，患病的是大儿子，借到后来，大部分亲戚都在劝他放弃，说不然“对小的也不公平”。和其他人一样，发多了筹款链接，很多微信好友已经将他删除，跳出一个个触目惊心的感叹号。
但郭自立不愿意放弃。他说，要是放弃了，自己“不配做父亲”，往后所有日子，都会遭受良心谴责。舅舅支持他，但家里实在困难，便打给他三千块救急，电话这头的郭自立流泪了。
李奇见过太多实在坚持不下去的人。送饭认识一个病友，谈起自己小孩正准备进仓，隔两周再看到，已经在收拾东西准备搬走，说没钱了，回家治疗。“大家心里都清楚，回去意味着什么，但不能把这话戳破。”
李奇也几乎丧失过信心。有一次，他想“老天啊，这病要么好，要么不好。”可转念就自责，“往前走一步，就是给孩子一个机会，往后退一步，死路一条。十几年父子感情啊，舍不下。”
靠着亲友资助和社会募捐，李奇一家在北京辗转了几家医院，最后来到燕郊。因为没有钱做更多卡替治疗，指标还不完善，只能为庆庆选择强行移植。李奇做了配型，移植后，庆庆依旧流淌O型血，但不再是自己的骨髓制造，而是李奇的。
为了钱，李奇和妻子争吵太多回。妻子认为李奇没有尽到全力，李奇打过一次电话，没借到钱，她要求两遍，还借不到就继续打，但他觉得实在没法开口了。
2019年底的一天，争吵再次爆发。这次争吵升级到动手的程度，甚至惊动了邻居报警。警察上门了解情况，调解过程中得知李奇没有工作，警察说，与其在家里，不如去跑外卖。
在燕郊，大多数“百万宝宝”的父母没法工作。孩子身边离不开人，一个陪在医院，另一个就要负责做饭。孩子身体脆弱，细小的病菌都可能造成大麻烦，菜基本都是蒸煮，不能放辣椒，不能用太多油。就连碗筷，都要在消毒柜或是蒸笼里过一遍。
即使移植后，治疗同样漫长。李奇的儿子移植后要面对各种凶险的排异反应，那是身体在适应新的骨髓。因为排异，庆庆的两条腿像烧焦一样布满瘢痕。一米六的个头，体重从120多斤掉到了85斤，脸则因为长期服用激素肿了一圈，仿佛随时会栽在瘦弱的肩膀上。
没法在固定时间工作，骑手成了一个不错的选择。因为能够兼顾生活和工作，稍早于李奇，殷海也加入了美团外卖燕郊东贸站。
或许因为发现及时，殷海的孩子情况相对较好，不需要移植，多次化疗后已进入恢复期。
殷海和李奇同年，也喜欢和李奇较劲。中午，李奇会调侃他单量怎么没上榜，但到了晚上，殷海就会赶超，如果单子充分，甚至能跑到晚上12点，至少要比李奇多跑一单。
骑手不是一件容易的工作。头两个月，殷海因为超时拿了两个差评，一次是找不到商家，另一次晚上没找到顾客的楼号。但现在他已经摸清了方圆几公里的所有道路，最多同时手上捏过10个单子。后台显示，过去一年，他跑了17774公里，几乎绕了赤道半圈。去年12月，最冷的季节，他一直加班，算上补贴拿到上万报酬，相当于一线城市白领的水平。
殷海喜欢在晚上跑单。晚八点后的燕郊依旧是外卖高峰期，在北京工作的人们陆续回到燕郊，人没到，先点份外卖。殷海送到时他们经常在路上，会客客气气让他找地方放。殷海觉得，这些跨省通勤的上班族比白日里的顾客更礼貌。说起来有些残忍，他最讨厌的那些顾客，那些要求他带烟或者扔垃圾的，往往是看起来无所事事的人。
李奇则会在下午特别努力，做了一阵子骑手，他发现原本应该是淡时的午后，因为骑手都吃饭下线，能接到单子反而多了，为此他愿意多饿上一会儿，等到其他骑手下午三点陆续上线再吃一口。
孩子的花销是催促他们跑单的动力。殷海和李奇都有同样的目标，一天跑够五十单——这意味着收入能覆盖租房和日常支出。病情也总是揪着他们的心，但送餐时的忙碌，让他们能暂时忘掉这些。
年轻时，李奇摩托车能开到180码以上，现在他变得稳重，越是下雨天，手里单子越多，就在心里默念，“注意安全，不能太快”，他的命早就不属于自己。
来自陌生人的善意也是李奇坚持下去的理由。2020年公益节，个人捐款能拿到公益机构等额资助，为了这份配捐，他请商家帮忙，一家饮料店的老板娘分三次捐助600块，最后只肯收他200块，剩下就当自己捐的。她说，如果不是疫情，这200也不会收。另一家店的女老板也以同样的方式捐助了100块。
李奇戴着口罩，这些商家并不记得他，但李奇永远记得她们。再去取餐，他会更耐心等待，哪怕对方出餐慢也不催促。
还有更大的惊喜。送了半年外卖后，李奇和殷海都从病友那知道，美团有一项专门针对骑手患病孩子的帮扶计划——“袋鼠宝贝”。
“袋鼠宝贝”是美团外卖发起的为全行业外卖骑手子女提供大病帮扶的公益计划，截至今年2月底，已累计帮扶美团外卖、饿了么、闪送等平台共计98名骑手的子女。
殷海记得太清楚了，申请一个月后，5万块钱就打到了自己在医院的账户上，比想象中顺利。2020年10月26日，当时他正愁着孩子两个月一次大查的上万费用，妻子接到了医院电话，正是这笔钱帮孩子度过了一个关卡，剩下的钱正好够孩子度过在家服药的阶段。
在燕郊，因为孩子求医而来的家庭是少数，但他们很容易认出彼此。大人腰上揣着个饭盒，孩子戴着帽子，面色苍白，走路小心翼翼，都是被同一种不幸概率选中的人。他们用“病友”互相称呼。
拿到“袋鼠宝贝”的资助后，李奇开始在病友间到处传播这个好消息。给小区送餐，看到一个光头男人扶着孩子在楼下散步，打了声招呼，“去医院么。”对方愣了一下，李奇说，自己也是病友，两个人一下就熟络起来。
这个人就是于铁臣，头发是孩子生病后掉光的，不到40岁，看着却像50岁。他正想着做临时工贴补家用，听了李奇的推荐，马上就入职成为一名骑手。
三个月后，于铁臣也成功申请到了5万的资助。知道申请通过那天，他真是高兴坏了，激动得送错了餐，同一品牌的饮料，去错了店，巧的是，单号还对上了。晚上，他给在东北老家的父母视频汇报好消息，母亲不断说，“那可真不错”。
就像风传播种子一样，一个人告诉两个人，两个人又告诉更多人，进入2020年，越来越多的病友加入了这个站点。作为站长，蔡利飞管理着上百个骑手，最多时有24个人都是为了患白血病的孩子来的燕郊。
目前，站点有14名骑手是白血病患儿家属，已有7个家庭获得了“袋鼠宝贝”帮扶。
蔡利飞每天的工作是盯着电脑屏幕，不断刷新订单信息，有超时订单就要看轨迹，打电话问情况。有时候一个红点不动，打过去，骑手说在和医院打电话，他就懂了。骑手都叫蔡利飞老大，或者老蔡，其实他才是年轻的那个，出生于1990年，头发总是梳得高高的。他有两个孩子，某种程度上能理解这些老大哥的难处。这时候，他能做的就是联系顾客帮忙请求宽限。
对这些特殊的同事，蔡利飞也会显得格外小心，平常在站里聊天，不去触碰那些有关孩子的话题。最近，给他们拉群通知一个活动，他在群名加上了“白血病”几个字，想了想又删掉了，只保留了站点名。
他能提供的最大帮助就是准假。最常见的请假理由就是带孩子看病。像殷海，每周都有两天要带孩子去做常规检查。骑着电动车，儿子认得爸爸的餐箱，看到骑手会说，这是爸爸的同事。
在燕郊，病友间有着亲密的连结。初来者总能得到同乡会的帮助，帮忙找房子，搬家……即使需要献血小板，也都是一句话的事。无论是李奇、殷海，还是郭自立、于铁臣，如果你问他们关系最好的同事，他们都会告诉你另一个病友的名字。
李奇曾经帮忙送走过一个老乡病友的孩子，那是去年夏天，他帮忙烧了孩子的衣物。当天晚上，老乡请他和另一个病友喝酒，老乡看起来很平静，又像是麻木，他分不清。喝完酒，老乡跌跌撞撞地骑在马路上，撞上了树，进小区又撞上了墩子，还一直大笑。
在站里，更多的人则是孩子恢复好后回家，这是人们乐于传播的好消息。
总有一些时刻，这些父亲会释放埋在心底的情感。夜深时分，李奇送完餐，回去路上总情不自禁哼唱关于母亲的歌，很多时候唱得大声，整条街都能听到。靠“袋鼠宝贝”打来的5万块钱，殷海的儿子正在家度过服药阶段。再之后，如果不出意外，他的孩子用药会逐渐减少，走向康复。展示孩子检查报告，看到那些不错的指标时，殷海忍不住咧嘴笑，他长得像明星沙溢，笑起来大眼睛陷进深眼窝，看起来更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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